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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第1页)

从公共汽车下来,雨小了,我便未再打伞,一两滴雨点落在脸上,精神一爽。细雨飘散,空气变得轻轻淡淡,雨使满街脏物流走不少,路面也干净多了。

向下倾斜的路,有人拉着一板车雪白的萝卜,从我身后蹿过来,腾空跳跃,往下猛溜。一眨眼工夫,这人和板车和萝卜便没影了。我怕滑倒,小心翼翼地往坡下走。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忘了羊穗家的门牌号数。灰暗的瓦一块搭一块重叠在眼底。我记起来.她家那砖砌的平房,在高高低低的房屋中算是最好的。绕过那棵快掉尽叶子的沙树,在沙树的旁边应该有一个扔满烂瓶烂纸的垃圾堆成的小山丘。一串又陡又窄的石阶,潮湿发青的苔藓滑腻腻的,一不留神,便可滚下石梯两旁枯草覆盖的山坡。残留在石阶上的雨水,溅在我的雨靴和我手里悬挂着的雨伞上。

凭着朦朦胧胧的感觉,我找到离羊穗家不远的小树林。雨点又渐渐大起来,像紫色的丝线挂在树林中间,天上却露出几束刺眼的阳光,照着雨的帘幕。

树林实际只有光秃秃的枝干,没有一片树叶,风裹着雨点穿过树林,抽出一片响声。我抚了抚脸上的头发,雨在手指间流淌,一阵凉意袭来,出门太匆忙,竟忘了系一条围巾。我搓了搓手,听到了身后的叫声。不错。我想,是她该出现的时候了。我回过了头。

“让你下雨找我?”这女人看着我的眼睛。她的脸上有凄苦的微笑。雨滴挂在她的额头、眼睫毛上。

微笑提示了我。为了掩饰刚才的窘态,我也笑了。我没有马上认出羊穗,是由于我正在想最后一次见她的情景。那是我结婚前一个月,她来看我。她坐在椅子上,不嗑瓜子,也不喝茶,神情诡秘。她问我,你真决定结婚?我点了点头。真要离开?我还是点点头。

她低垂下眼睛,两条腿紧紧靠在一起,脚底向外翻,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那么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她站起身,说想要我一幅画。

我和她来到旁边一间自砌的简陋房子。在奇奇怪怪的架子、颜料、纸、画布中找到插足之地,她在一张画前停住,半晌,说她想要这一幅。画上是一匹鹿,鹿背上有鞍。其他部分尚未设计好,背景是山谷,非常黯淡的光,白底上只有几条灰色线,整幅画三分之二是白底。

我说这画还未画完,前景不知画什么好。她说没关系,我喜欢这种奇想,喜欢带鞍的鹿,驯服,是喜气之兆。我揭下画布,包好,送她出门。上车时,她说你不该这样。她是说我不应结婚,还是说不该告诉她我结婚?对着开动的公共汽车,恍惚之中,我朝她挥了挥手。她自己是已婚者,为什么对我的婚姻大惊小怪?

“看你又迷迷糊糊的。”羊穗一把拉住我。小树林下雨后,泥土松软,一踩一个窝。经过那幢平房时,她说,你那天迷迷糊糊的,撞到我身上还不知是怎么回事。我说,那天,我掉了一串钥匙。

“爱掉钥匙的女人得小心保护自己。”她又说起以前常说的一句话,然后伸手去擦脸上的雨滴。

我直着眼看羊穗,看着羊穗憔悴的脸,我说,我正要找你。但我的埋怨心情消失了。她背对那个垃圾堆成的小丘,说:“上哪儿呢?”

我说:“随便!”那意思是叫我上哪儿,我就上哪儿。“但为什么不回家呢?”

她说,女人一结婚就没了家;女人一属于男人,就没了魂。“我已经没了家,只有魂。”伸手去摸她憔悴的脸。我说,羊穗,你还活着吗?我不知怎么冒出这么一句话。

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她睁大的眼睛其实并没有看我,只是朝着我这个方向,眼光飘散开去,闪闪烁烁。

“你的信写得那么含糊,叫我怎么办呢?”

羊穗说:我写过信?

我说:一年前写的。

“那我怎么能记得写的什么?”她转过身去,好像要忍住眼泪。

回到家,我拧开水管龙头,把雨靴上的泥浆用水冲了冲,将雨伞撑开在桌子边。换上拖鞋,我按下录音机的钮键,房间里响起钢琴协奏曲,进入欢乐部的快节奏。轻佻的旋律使我坐立不安,我抓住椅子的把手,放声大哭起来。说实话,我记不清自己是先回了家,还是与羊穗不辞而别之后在那棵沙树前走来走去的。但我在沙树前下了决心却是肯定无疑。“石头架石头,改头换面家中树,爪子深浅,一枯一荣。”羊穗信里的怪话跳入我的脑海。看来不能靠羊穗弄清她的谜,我得自己去揭开一切。于是,我径直朝对面那幢平房最里一间走去,我敲响了羊穗家的门。

一个面目清秀、略带文气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他问我找谁。

“羊穗在家没有?”我说。

他一听,眼睛闪了一下,但马上黯淡下去,看了看我,把门拉开。问我是否愿意到屋里坐坐。

房间里光线很弱,窗帘拉开了一半。东西堆得乱糟糟的,报纸、杂志撒了一地,被不折叠,看来,羊穗的丈夫把报社移到了家里。

他拿着一个杯子,往里放茶叶,倒水时,他说:“她死了。”他说这句话时,手一抖,开水倒偏了,洒了一些在他的塑料拖鞋上。

不会吧!我刚要说,但我看见这个男人眼中真诚的哀伤,我摇了摇头。

他把茶杯放在我面前的凳子上:“羊穗不在了,她死了,有半年。”我说:“刚才我还和她在一起。”我的话使他一震。他皱着眉心从我的头打量到脚,说,我知道你,你真的变化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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