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用毕,过了一段足够解手喝茶的功夫,外坛法器声、颂经声大作,法会开始。
坛场外围,铁塔般高大强壮的弟子在红毯两旁站成两线,手持僧棍连成一线,防着往里压、看热闹的江湖人物。低辈的南少林弟子由各自师父带领,离坛外远远席地而坐,伸长了脖子还是看不见走红地毯的贵客,内坛的三个首座看起来更是只有小拇指一节大小。
清子这个没人管的云游房小僧早早混在各地江湖人中间,虽然快被挤成肉干,好在值得,看得一清二楚。
第一个走上去,坐正中间太师椅是虚胖的县令。旁边是掌管佛道事物的僧录司善事,人形消瘦,与县令形成鲜明对比,他神情落寞,一副思考人生状。自古民难与官争,走投无路才以武犯禁,谁愿意惹得一身臊甚至赔上身家性命,武林中只要不是搏命的场合,都会请相干的官员。
有些绿林中人背过身,唯恐被两个当官的认了出来。而清子睁大眼睛,认出僧录司善事是当年一面之缘的进士大人秦仲允。
接下去是福建各大寺庙的住持方丈、得道高僧,这批人数多礼数繁,顾着身份走得缓慢,边上群人看得大是无味,只盼着这些人早点走完,让武林人物上坛。两种人都觉得不自在,请来的高僧由真正的主角变成了配角,均想:“法会是佛门盛事,南少林寺也算福建名刹,怎地请这些人来观礼亵渎佛主?”江湖人物则想:“南少林寺自称闽中第一,其实不过是井底之蛙,和其他省份渐离渐远。不思勤学苦练,居然还有心思搞什么法会。”
人群由不耐的抱怨转成兴奋的鼎沸,是一些在福建颇有名望的豪门、镖局、帮派当家,两旁只要是熟识的帮众、亲友,大声欢呼、叫喊名字,试图盖过其他同行的气势,若不是长蛇棍阵扎的结实,早就一拥而入握手拥抱了。红毯上的帮主、门主们走的无意,不自觉间众星拱月出的是个女子,念结师太。如今的江湖,要论女子门派中高手用四肢指头数不完的只有峨眉,任何一人放在一般帮会中都可独挡一面,念结更是当中翘楚。这些年来,峨眉山收徒甚广,那些还俗后嫁入官宦世家武林豪门的,更是让人不敢轻易招惹。便如念结,指不定将来帮会、镖局的生意做到四川,总要先行拜会,不然她娘家唐门冷不丁一根绣花小针就取了你的命。男尊女卑,这些人却如约好的一般,让所有人目光集中在念结身上。清子见不到唐九和女婴,心道:“前些天还为孕妇的事火气直冲,今天却哑了嘴,定是酝酿什么大阴谋。”
清子正以和尚之心度女人之腹,念结却朝清子这个方向疾步走来,清子心头一欢:“哈,是来和我打招呼的,我好大的面子。”清子也拼命的往里面挤,念结在清子跟前看也不看清子一眼,跃众而出。众人见到一个老和尚转身在走,只有清子知道他是谁。
念结抓住希施上腕,做金刚怒目,道:“希施,原来是你,还钱来!”希施明知自己身无分毫,还是上下摸了一遍僧衣,似菩萨垂眉,道:“师太再宽限些时日,等我禀明方丈,再亲手送上峨眉山。”
念结说话底气十足,人人可闻,一句出口,场中除了清子和不在江湖中走动的人物外,人人耸动出声,把希施心虚的话淹没了。百晓知冲了上来,差点被护坛僧人乱棍打下来,心道:“原来如此其貌不扬的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末路僧’,还有念结师太那对眉毛。唉!我怎么没想到用相貌来认人,要好好记录才是。”
克也和克己急忙赶下坛来,都想:“这两个人要是在南……少林寺打起来,谁都劝不住。”克也心中蹊跷:“少林……北少林寺的人怎会来,这中间难道有变数……”克己袖口微微颤动,显是掩不住的激动:“没想到少林……北少林寺四大神僧之一会来,传扬出去好大的面子!”他们平时交谈,谈及北边的少林,前面总刻意加上北字,可越是在意,越显得不自然、心虚。
所有人都看向念结希施,不知是何缘故,两人似不共戴天。有人立刻盼着他们干上一架,好让自己一饱眼福不虚此行。也有人想着等会如何趁乱躲避,最好借刀杀几个仇人。有的想如何巴结上两个武林名人……长久间,但听风声、但见幡动,人人心动。
这场法会还未开坛,风头先被北少林寺、峨眉派抢了一半。克也走到两人近前,悦声道:“鄙寺法会能得两位道友大驾同临,真荣幸之至,还请上座。”念结放开希施手腕,对克也克己说道:“我本要在南少林寺找个薄幸寡德之人,却无心插柳,找到少林寺见利忘义之徒,好极了。”说完,念结目光扫向台上克字辈的南少林弟子,这些弟子被她瞧得心中发慌,念结见了他们的脸色,觉得个个都有可疑,当下走上台去坐了末座。希施由克也领着,想离念结远些,只好坐在僧录司善事秦仲允旁边陪了上座。
著名人物身旁都有知客僧服侍,希施自然还是叫上清子。清子走上去时接受所有人注目,心里暗爽一把。念结却在想着,这小沙弥原来跑去服侍希施了,怪不得近几日都寻不得。
克也走到法场正中,合十行礼,口宣佛号,道:“今日得蒙天下英雄赏脸光临,我少林寺至感光荣。只是敝寺方丈师伯久病未愈,忘归师叔身有要事出门未归,无缘得会俊贤,命我郑重致歉。”克也说“我少林寺”时特意瞄了希施一眼,见他捻着佛珠,浑不在意。在坛上的南少林弟子自忘悲忘心以下,人人起身向宾客们行礼。清子行礼时看着忘悲忘心,寻思:“方丈明明是闭关被说成重病,他们默不作声,由新一辈的克也克己主持法会,想来一切已是内定。”兔死狐悲之感突然涌上清子心头。
坛下的人群中,忽地有人异声鼓噪道:“听说忘尘那老头儿从年初病到现在,还没来个痛快,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又有人说道:“克也大师,今日法会是为忘尘祈福的么?”还有人接口道:“我只听县里人说忘尘命不久矣,你今后就是南少林寺的方丈了么?”……
“这些年南少林寺被忘尘弄得好不成样子。”说话的竟是一名南少林寺弟子。……一时之间,贬低忘尘、褒扬克也之声一并响起,寺内弟子听到方丈受辱,竟无一人挺身喝止。忘心欲站起身,被忘悲按住。忘悲冲忘心轻轻摇头,示意缄口不语。念结摇头默叹,颇为轻视。希施不做声,心头讶然。克也敛起眉头,心中想的是:“他怎么请这些人来添乱?!”
克也再一开口,这些声音立收,只听他高声道:“中土法会求世间妄事多多,有求国泰民安、有祭佛主菩萨生诞、有求吾皇万寿者……其实法会本缘自西方佛陀,孝敬父母,脱鬼道之苦。”底下群雄本是受邀,想来看看热闹,是不是新方丈接任,此时一听,竟真是搞法会,大部分都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人都出家,断子绝孙了,还口口声声谈什么孝道。”
底下无人大声提出异议,但嗡嗡声一片,掩盖过克也的声音。克也的年纪威望,被称大师,太早了些。
忘悲突然站起,朗声道:“世人怀有偏见,多是听了儒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误引。”坛上其他寺院高僧齐齐点头,口颂“阿弥陀佛”。
忘悲是克也的师父,在各寺院间甚有威望,也被福建江湖熟知,底下杂音渐渐没了。忘悲继续说道:“孽因生孽缘。今世能成父子,无非是前世的冤家债主,缘遇会合。便说逆臣方孝儒,其父为官信风水,移葬祖坟,掘出八百多条红蛇。传闻事先有人托梦,请他救下八百多条生命,莫要杀害它们。可方孝儒之父为升官不怜生灵,将八百多条红蛇尽焚于火。后来方孝儒出世,位极人臣,可谓耀祖荣宗。成祖兴兵正统,方孝儒不肯投降,十族尽遭诛戮,刚刚也是被诛八百多口家亲眷属,这就是轮果因报!现在竟然有人立位供奉,世人太过痴昧了!”这一说,在场凡是稍有正气之人,无不心上怒怒。方孝儒在官府嘴里是叛国逆贼,在一些士人心中,尤其是浙江人心中,其实是个有节不屈的大英雄。
“师父所言正是!”大场面让克己按捺不住心情,与师父一唱一和,朗朗接口道:“现今之人,所谓大孝,不过是四时八节,为父母买一点酒肉补品,养其口体。而双亲死后用五鼎三牲,祭之以礼罢了。例如世俗人为父母做寿,就要大开屠场,摆阔气贴面子。彼时贺客盈门,肉肥酒暖,于是乡边邻里说些主人很有孝心的恭维话。实在大错!特错!以佛眼来看,那不是孝亲,而是为父母造罪,压得父母透不过气来。唉!真是我佛所谓:‘可怜愍者!’”这一席话又将群雄得罪个遍,江湖中打打杀杀,谁没沾着血腥?这样就成了不孝,江湖中哪有一个孝子了?
一群知客僧走入群雄中间派发小册,《父母恩重难报经》,有千本之多,每本工线精装、残留墨香,竟是印刷不久的。忘悲道:“佛主亲写此书,尽诉为人母十月怀胎、三年哺乳、推干就湿、咽苦吐甘的苦处!还望各位仔细阅读,体会我佛一片苦心。”众人却想的是:“都说南少林寺这些年在忘尘主持下,赚的满钵满盆,这经书像是一夜之间赶印出来,纯粹显摆来着。”寺中弟子没发到经书,想的是:“最近为照顾这群人吃喝拉撒,我等早饭只能喝粥,印书的钱足够美美吃上几顿全素宴了。”
忘悲出身官宦世家,原打算出家几年便返家中,后来习上武艺、对南少林也有了归依感,再难释手。起初深觉对父母负欠太多,日夜吃斋念经为双亲祈愿,后来打坐读经,思维悄然转变,归依佛主已是解救父母,为其积福,乃是大孝。此刻他健谈自己的佛理,体认动情处,浩然弥哀,眼角有泪。可传进众人耳中,实在与世俗大相径庭,与传统格格不入。己所欲,烂施于人。即使是其他寺院高僧也难认同,更何况刀尖上过活的江湖中人。坛下群雄均觉反感,都想反驳,却无一人吭出声来。有的是不愿做出头小鸟,有的是肚中墨水不多,有的在心中暗骂、暗怜这位颠倒伦常的佛痴呆。
克也见众人脸色不对,暗思:“这群人都是来帮忙的,师父师弟把他们开罪光了,须得提醒一下。”正欲转向正题,突听远处一个沙哑的女子喉声:“我倒想请教忘悲大师,若有人始乱终弃,重男轻女,而他又是佛门中人,可否算是不孝?”看小说,630book。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