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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1页）

[名家精品]《猫》作者：钱钟书【完结】

&ot;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要看主妇面了－－&ot;颐谷这样譬释着，想把心上一团蓬勃的愤怒象梳理乱发似的平顺下去。诚然，主妇的面，到现在还没瞧见，反正那混帐猫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也无从打他。只算自己晦气，整整两个半天的工夫全白费了。李先生在睡午觉，照例近三点钟才会进书房。颐谷满肚子憋着的怒气，那时都冷了，觉得非趁热发泄一下不可。凑巧老白送茶进来，颐谷指着桌子上抓得千疮百孔的稿子，字句流离散失得象大轰炸后的市民，说：&ot;你瞧，我回去吃顿饭，出了这个乱子！我临去把誊清的稿子给李先生过目，谁知他看完了就搁在我桌子上，没放在抽屉里，现在又得重抄了。&ot;

老白听话时的点头一变而为摇头，叹口微气说：&ot;那可就糟啦！这准是&39;淘气&39;干的。&39;淘气&39;可真淘气！太太惯了它，谁也不敢碰它根毛。齐先生，您回头告诉老爷，别让&39;淘气&39;到书房里来。&ot;他躬着背蠕缓地出去了。

&ot;淘气&ot;就是那闹事的猫。它在东皇城根穷人家里，原叫做&39;小黑&39;。李太太嫌&39;小黑&39;的称谓太俗，又笑说：&ot;那跟门房&39;老白&39;不成了一对儿么？老白听了要生气的&ot;。猫送到城南长街李家那天，李太太正在请朋友们茶会，来客都想给它起个好听的名字。一个爱慕李太太的诗人说&ot;：在西洋文艺复兴的时候，标准美人都要生得黑，我们读莎士比亚和法国七星派诗人的十四行诗，就知道使他们颠倒的都是些黑美人。我个人也觉得黑比白来得神秘，富于含蓄和诱惑。一向中国人喜欢女人皮肤白，那是幼稚的审美观念，好比小孩只爱吃奶，没资格喝咖啡。这只猫又黑又美，不妨借莎士比亚诗里的现成名字，叫它&39;darklady&39;，再雅致没有了。&ot;有两个客人听了彼此做个鬼脸，因为这诗人说话明明双关着女主人。李太太自然极高兴，只嫌&ot;darklady&ot;名字太长。她受过美国式的教育，养成一种逢人叫小名以表亲昵的习气，就是见了莎士比亚的面，她也会叫他bill，何况猫呢？所以她采用诗人的提议，同时来个简称，叫&ot;darkie。&ot;大家一致叫：&ot;妙！&ot;，这猫听许多人学自己的叫声，莫名其妙，也和着叫：&ot;妙！妙！&ot;（iaow！iaow！）没人想到这简称的意义并非&ot;黑美人&ot;，而正是李太太嫌俗的&ot;小黑&ot;。一个大名鼎鼎的老头子，当场一言不发，回家翻了半夜的书，明天清早赶来看李太太，讲诗人的坏话道：&ot;他懂什么？我当时不好意思跟他抬扛，所以忍住没有讲。中国人一向也喜欢黑里俏的美人，就象妲己，古文作&39;［黑旦］己&39;，就是说她又黑又美。［黑旦］己刚是&39;darkie&39;的音译，并且也译了意思。哈哈！太巧了，太巧了！&ot;这猫仗着女主人的爱，专闹乱子，不上一星期，它的外国名字叫滑了口，变为跟darkie双声叠韵的混名：&ot;淘气&ot;。所以，好象时髦教会学校的学生，这畜生中西名字，一应俱全，而且未死已蒙谥法－－混名。它到李家不足两年，在这两年里，日本霸占了东三省，北平的行政机构改组了一次，非洲亡了一个国，兴了一个帝国，国际联盟暴露了真相，只算一个国际联梦或者一群国际联盲，但是李太太并没有换丈夫，淘气还保持着主人的宠爱和自己的顽皮。在这变故反复的世界里，多少人对主义和信仰能有同样的恒心呢？

这是齐颐谷做李建侯试用私人秘书的第三天，可是还没瞻仰过那位有名的李太太。要讲这位李太太，我们非得用国语文法家所谓&ot;最上级形容词&ot;不可。在一切有名的太太里，她长相最好看，她为人最风流豪爽，她客厅的陈设最讲究，她请客的次数最多，请客的菜和茶点最精致丰富，她的交游最广。并且，她的丈夫最驯良，最不碍事。假使我们在这些才具之外，更申明她住在战前的北平，你马上获得结论：她是全世界文明顶古的国家里第一位高雅华贵的太太。因为北平－－明清两代的名士象汤若士、谢在杭们所咒诅为最俗、最脏的北京－－在战事前几年忽然被公认为全国最文雅、最美丽的城市。甚至无风三尺的北平尘土，也一变而为古色古香，似乎包含着元明清三朝帝国的劫灰，欧美新兴小邦的历史博物馆都派人来装了瓶子回去陈列。首都南迁以后，北平失掉它一向政治上的作用；同时，象一切无用过时的东西，它变为有历史价值的陈设品。宛如一个七零八落的旧货摊改称为五光十色的古玩铺，虽然实际上毫无差异，在主顾的心理上却起了极大的变化。逛旧货摊去买便宜东西，多少寒窘！但是要上古玩铺你非有钱不可，还得有好古癖，还得有鉴别力。这样，本来不屑捡旧货的人现在都来买古玩了，本来不得已而光顾旧货摊的人现在也添了身分，算是收藏古董的雅士了。那时候你只要在北平住家，就充得通品，就可以向南京或上海的朋友夸傲，仿佛是个头衔和资格。说上海和南京会产生艺术和文化，正象说头脑以外的手足或腰腹也会思想一样的可笑。周口店&ot;北京人&ot;遗骸的发现，更证明了北平居住者的优秀。&ot;北京人&ot;是猴子里最进步的，有如北平人是中国人里最文明的。因此当时报纸上闹什么&ot;京派&ot;，知识分子们上溯到&ot;北京人&ot;为开派祖师，所以北京虽然改名北平，他们不自称&ot;平派&ot;。京派差不多全是南方人。那些南方人对于他们侨居北平的得意，仿佛犹太人爱他们入籍归化的国家，不住地挂在口头上。迁居到北平以来，李太太脚上没发过湿气，这是住在文化中心的意外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