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商量处,只见路旁有一簇人,老少不等,手里各拿着物件,走近前来迎喏道:&ldo;某等是村野小人,不曾识认财主贵人之面。今日难得公子贵步至此,谨备瓜果鸡黍、村酒野簌数品,聊献从者一饭。&rdo;公子听说酒肴,喜动颜色,回顾一班随从的道:&ldo;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知趣的人!&rdo;贾清夫等一齐拍手道:&ldo;此皆公子吉人天相,酒食之来,如有神助。&rdo;各下了马,打点席地而坐。野者们道:&ldo;既然公子不嫌饮食粗粝,何不竟到舍下坐饮?椅桌俱便,乃在此草地之上吃酒,不象模样。&rdo;众人一齐道:&ldo;妙!妙!知趣得紧。&rdo;
野者们恭身在前引路,众人扶从了公子,一拥到草屋中来。那屋中虽然窄狭,也倒洁净。摆出椅桌来,拣一只齐整些的古老椅子,公子坐了。其余也有坐椅的,也有坐凳的,也有扯张稻床来做杌子的,团团而坐。吃出兴头来,这家老小们供应不迭。贾清夫又打着猎鼓儿道:&ldo;多拿些酒出来,我们要吃得快活,公子是不亏人的。&rdo;这家子将酝下的杜茅柴,不住的烫来,吃得东倒西歪,撑肠拄腹。又道是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大凡人在饥渴之中,觉得东西好吃。况又在兴趣头上,就是肴馔粗些,鸡肉肥些,酒味薄些,一总不论,只算做第一次嘉肴美酒了。公子不胜之喜。门客多帮衬道:&ldo;这样凑趣的东道主人,不可不厚报他的。&rdo;公子道:&ldo;这个自然该的。&rdo;便教贾清夫估他约费了多少。清夫在行,多说了些。公子教一倍偿他三倍。管事的和众人克下了一倍自得,只与他两倍。这家子道已有了对合利钱,怎不欢喜?
当下公子上马回步,老的少的,多来马前拜谢,兼送公子。公子一发快活道
&ldo;这家子这等殷勤!&rdo;赵能武道:&ldo;不但敬心,且有礼数。&rdo;公子再教后骑赏他。管事的策马上前说道:&ldo;赏他多少?&rdo;公子叫打开银包来看,只有几两零碎银子,何止千百来块?公子道:&ldo;多与他们罢!论甚么多少?&rdo;用手只一抬,银子块块落地,只剩得一个空包。那些老小们看见银子落地,大家来抢,也顾不得尊卑长幼,扯扯拽拽,磕磕撞撞。溜撒的,拾了大块子,又来拈撮;迟夯的,将拾到手,又被眼快的先取了去。老人家战抖抖的拿得一块,死也不放,还累了两个地滚。公子看此光景,与众客马上拍手大笑道:&ldo;天下之乐,无如今日矣!&rdo;公子此番虽费了些赏赐,却噪尽了脾胃,这家子赔了些辛苦,落得便宜多了。这个消息传将开去,乡里人家,只叹惜无缘,不得遇着公子。
自此以后,公子出去,就有人先来探听马首所向,村落中无不整顿酒食,争来迎侯。真是个:东驰,西人已为备馔;南猎,北人就去戒厨。士有余粮,马多剩草。一呼百诺,顾盼生辉。此送彼迎,尊荣莫并。凭他出外连旬乐,不必先营隔宿装。公子到一处,一处如此。这些人也竭力奉承,公子也加急报答。还自歉然道:&ldo;赏劳轻微,谢他们厚情不来。&rdo;众门客又齐声力赞道:&ldo;此辈乃小人,今到一处,即便供帐备具,奉承公子,胜于君王。若非重赏,何以示劝?&rdo;公子道:&ldo;说得有理。&rdo;每每赏了又赏,有增无减。原来这圈套多是一班门客串同了百姓们,又是贾、赵二人先定了去向,约会得停当。故所到之处,无不如意。及至得来赏赐,尽管分取,只是撺掇多些了。
亲眷中有老成的人,叫做张三翁,见公子日逐如此费用,甚为心疼。他曾见过当初尚书公行事来的,偶然与公子会间,劝讽公子道:&ldo;宅上家业丰厚,先尚书也不纯仗做官得来的宦橐,多半是算计做人家来的。老汉曾经眼见先尚书早起晏眠,算盘天平、文书簿藉,不离于手。别人少他分毫也要算将出来,变面变孔,费唇费舌。略有些小便宜,即便喜动颜色。如此挣来的家私,非同容易。今郎君十分慷慨撒漫,与先尚书苦挣之意,大不相同了。&rdo;公子面色通红,未及回答。贾清夫、赵能武等一班儿朋友大嚷道:&ldo;这样气量浅陋之言,怎么在公子面前讲!公子是海内豪杰,岂把钱财放在眼孔上?况且人家天做,不在人为。岂不闻李太白有言&lso;天生吾才终有用,黄金散尽还复来&rso;?先尚书这些孜孜为利,正是差处。公子不学旧样,尽改前非,是公子超群出众。英雄不羁之处,岂田舍翁所可晓哉!&rdo;公子听得这一番说话,方才觉得有些吐气扬眉,心里放下。张三翁见不是头,晓得有这一班小人,料想好言不入,再不开口了。
公子被他们如此舞弄了数年,弄得囊中空虚,看看手里不能接济。所有仓房中庄舍内积下米粮,或时祟银使用;或时即发米代银,或时先在那里移银子用了,秋收还米。也就东扯西拽,不能如意。公子要噪脾时,有些絷肘不爽利。门客每见公子世业不曾动损,心里道:&ldo;这里面尽有大想头。&rdo;与贾、赵二人商议定了,来见公子献策道:&ldo;有一妙着,公子再不要愁没银子用了。&rdo;公子正苦银子短少,一闻此言,欣然起问:&ldo;有何妙计?&rdo;贾、赵等指手画脚道:&ldo;公子田连阡陌,地占半州,足迹不到所在不知多少。这许多田地,大略多是有势之时,小民投献,富家馈送,原不尽用价银买的。就有些买的,也不过债利盘算,谁折将来。或是户绝人穷,止剩得些跷田瘠地,只得收在户内,所值原不多的。所以而今荒芜的多,开垦的少。粗利没有,钱粮要紧。这些东西留在后边,贻累不浅的。公子看来,不过是些土泥;小民得了,自家用力耕种,才方是有用的。公子若把这些作赏赐之费,不是土泥尽当银子用了?亦且自家省了钱粮之累。&rdo;公子道:
&ldo;我最苦的是时常来要我完甚么钱粮,激聒得不耐烦。今把来推将去,当得银子用,这是极便宜的事了。&rdo;
自此公子每要用银子之处,只写一纸卖契,把田来准去。那得田的心里巴不得,反要妆个腔儿说不情愿,不如受些现物好。门客每故意再三解劝,强他拿去。公子踌躇不安,惟恐他不受,直等他领了文契方掉得下。所有良田美产,有富户欲得的,先来通知了贾、赵二人,借打猎为名,迂道到彼家边,极意酒食款待,还有出妻献子的;或又有接了娼妓养在家里,假做了妻女来与公子调情的。公子便有些晓得,只是将错就错,自以为得意。吃得兴阑将行,就请公子写契作赏。公子写字,不甚利便。门客内有善写的,便来执笔。一个算价钱,一个查薄藉,写完了只要公子押字。公子也不知田在那里,好的歹的,贵的贱的,见说押字即便押了。又有时反有几两银子找将出来与公子用,公子却象落得的,分外喜欢。
如此多次,公子连押字也不耐烦了,对贾清夫道:&ldo;这些时不要我拿银子出来,只写张纸,颇觉便当。只是定要我执笔押字,我有些倦了。&rdo;赵能武道:&ldo;便是我们着枪棒且溜撒,只这一管笔,重得可厌相!&rdo;贾清夫道:&ldo;这个不打紧,我有一策,大家可以省力。&rdo;公子道:&ldo;何策?&rdo;贾清夫道:&ldo;把这些买契套语刊刻了板,空了年月,刷印百张,放在身边。临时只要填写某处及多少数目,注了年月。连公子花押也另刻一个,只要印上去,岂不省力?&rdo;公子道:&ldo;妙,妙。却有一件,卖契刻了印板,这些小见识的必然笑我,我那有气力逐个与他辨?我做一首口号,也刻在后面,等别人看见的,晓得我心事开阔,不比他们猥琐的。&rdo;贾清夫道:&ldo;口号怎么样的?&rdo;公子道:&ldo;我念来你们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