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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第1页）

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单表一个作恶的官宦，做着没天理的勾当，后来遇着清正严明的宪司做对头，方得明正其罪。说来与世上人劝戒一番。有诗为证：

恶人心性自天生，漫道多因习染成。

用尽凶谋如翅虎，岂知有日贯为盈！

这段话文，乃是四川新都县有一乡宦，姓杨，是本朝甲科。后来没收煞，不好说得他名讳。其人家富心贪，凶暴残忍。居家为一乡之害，自不必说。曾在云南做兵备佥事，其时属下有个学霸廪生，姓张名寅，父亲是个巨万财主，有妻有妾。妻所生一子，就是张廪生，妾所生一子，名唤张宾，年纪尚幼。张廪生母亲先年已死，父亲就把家事尽托长子经营。那廪生学业尽通，考试每列高等，一时称为名士，颇与郡县官长往来。只是赋性阴险，存心不善。父亲见他每事苛刻取利，常劝他道：&ldo;我家道尽裕，勾你几世受用不了，况你学业日进，发达有时，何苦锱铢较量，讨人便宜怎的？&rdo;张廪生不以为好言，反疑道：&ldo;父亲必竟身有私藏，故此把财物轻易，嫌道我苛刻。况我母已死，见前父亲有爱妾幼子，到底他们得便宜。我只有得眼面前东西，还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得多少？&rdo;为此日夕算计，结交官府，只要父亲一倒头，便思量摆布这庶母幼弟，占他家业。已后父亲死了，张廪生恐怕分家，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父妾回说没有。张廪生罄将房中箱笼搜过，并无踪迹，又道他埋在地下，或是藏在人家。胡猜乱嚷，没个休息。及至父亲要他分家与弟，却又分毫不吐，只推道：&ldo;你也不拿出来，我也没得与你儿子。&rdo;族人各有公私厚薄：也有为着哥子的，也有为着兄弟的，没个定论。未免两下搬斗，构出讼事。那张廪生有两子，具已入泮，有财有势，官府情熟。眼见得庶弟孤儿寡妇下边没申诉处，只得在杨巡道手里告下一纸状来。

张廪生见杨巡道准了状，也老大吃惊。你道为何吃惊？盖因这巡道又贪又酷，又不让休面，恼着他性子，眼里不认得人，不拘甚么事由，匾打侧卓，一味倒边。还亏一件好处，是要银子，除了银子再无药医的。有名叫做杨疯子，是惹不得的意思。张廪生忖道：&ldo;家财官司，只凭府、县主张。府县自然为我斯文一脉，料不有亏。只是是这疯子手里的状，不先停当得他，万一拗别起来，依着理断个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这是老大的干系！&rdo;张廪生世事熟透，便寻个巡道梯已过龙之人，与他暗地打个关节，许下他五百两买心红的公价。巡道依允，只要现过采，包管停当。若有不要，不动分文。张廪生只得将出三百两现银，嵌宝金壶一把，缕丝金首饰一副，精工巧丽，价值颇多，权当二百两，他日备银取赎。要过龙的写了议单，又讨个许赎的执照。只要府县申文上来，批个象意批语，永杜断与兄弟之患，目下先准一诉词为信，若不应验，原物尽还。要廪生又换了小服，随着过龙的到私衙门首，当面支割。四目相视，各自心照。张廪生日道算无遗策，只费得五百金，巨万家事一人独享，岂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便宜了？喜之下胜。

看官，你道人心不平。假加张廪生是个克己之人，不要说平分家事，就是把这一宗五百两东西让与小兄弟了，也是与了自家骨肉，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的。何故苦苦贪私，思量独吃自疴，反把家里东西送与没些相干之人？不知驴心狗肺怎样生的！有诗曰：

私心只欲蔑天亲，反把家财送别人。

何不家庭略相让，自然忿怒变欢欣？

张廪生如此算计，若是后来依心象意，真是天没眼睛了。岂知世事浮云，侯易不定？杨巡道受了财物，准了诉状下去，问官未及审详。时值万寿圣节将近，两司里头例该一人赍表进京朝贺，恰好轮着该是杨巡道去，没得推故，杨巡道只得收拾起身。张廪生着急，又寻那过龙的去讨口气。杨巡道回说：&ldo;此行不出一年可回。府县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ldo;张廪生只得使用衙门，停阁了词状，呆呆守这杨佥宪回道。争奈天下从人愿，杨佥宪贺表进京，拜过万寿，赴部考察。他贪声大著，已注了&ldo;不谨&rdo;项头，冠带闲住。杨佥宪闷闷出了京城，一而打发人到任所接了家眷，自回藉去了。家眷动身时，张廪生又寻了过龙的去要倒出这一宗东西。衙里回言道：&ldo;此是老爷自做的事。若是该辽，须到我家里来自与老爷那讨，我们不知就里。&rdo;张廪生没计奈何，只得住手，眼见得这一项银子抛在东洋大海里了。

这是张廪生心劳术拙，也不为青，若只便是这样没讨处罢了，也还算做便宜。张廪生是个贪私的人，怎舍得五百两东西平白丢去了？自思：&ldo;身有执照，不干得事，理该还我。他如今是个乡宦，须管我不着，我到他家里讨去。说我不过，好歹还我些：就不还得银子，还我那两件金东西也好。况且四川是进京必由之路，由成都省下到新都只有五十里之远，往返甚易。我今年正贡，须赴京廷试，待过成都时，恰好到彼讨此一项做路上盘缠，有何不可？&rdo;算计得停当，怕人晓得了暗笑，把此话藏在心中，连妻子多不曾与他说破。

此时家中官事未决，恰值宗师考贡。张廪生已自贡出了学门，一时兴匆匆地回家受贺，饮酒作乐了几时。一面打点长行，把争家官事且放在一边了。带了四个家人，免不得是张龙、张虎、张兴、张富，早晚上道，水宿风飧，早到了成都地方。在饭店里宿了一晚，张贡生想道：&ldo;我在此间还要迂道往新都那讨前件，长行行李留在饭店里不便。我路上几日心绪郁闷，何不往此间妓馆一游，拣个得意的宿他两晚，遣遣客兴？就把行囊下在他家，待取了债回来带去，有何不可？&rdo;就唤四个家人说了这些意思。那家人是出路的，见说家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那一个不愿随鞭镫？簇拥着这个老贡生竟往青楼市上去了。

老生何意入青楼，岂是风情未肯休？

只为业冤当显露，埋根此处做关头。

却说张贡生走到青楼市上，走来走去，但见：

艳抹浓妆，倚市门而献笑；穿红着绿，寒帘箔以迎欢。或联袖，或凭肩，多是些凑将来的秭妹：或用嘲，或共语，总不过造作出的风情。心中无事自惊惶，日日恐遭他假母怒；眼里有人难撮合，时时任换（（生来。

张贡生见了这些油头粉面行径，虽然眼花撩乱，没一个同来的人，一时间不知走那一家的是，未便入马。只见前面一个人摇摆将来，见张贡生带了一伙家人东张西觑，料他是个要嫖的勤儿，没个帮的人，所以迟疑。便上前问道：&ldo;老先生定是贵足，如何踹此贱地？&rdo;张贡生拱手道：&ldo;学生客邸无聊，闲步适兴。&rdo;那人笑道：&ldo;只是眼嫖，怕适不得甚么兴。&rdo;张贡生也笑道：&ldo;怎便晓得学生不倒身？&rdo;那人笑容可掬道：&ldo;若果有兴，小子当为引路。&rdo;张贡生正投着机，问道：&ldo;老兄高姓贵表？&rdo;那人道：&ldo;小子姓游，名守，号好闲，此间路数最熟。敢问老先生仙乡上姓？&rdo;张贡生道：&ldo;学生是滇中。&rdo;游好闲道：&ldo;是云南了。&rdo;后边张兴撺出来道：&ldo;我相公是今年贡元，上京廷试的。&rdo;游好闲道：&ldo;失敬，失敬！小子幸会，奉陪乐地一游，吃个尽兴，作做主人之礼何如？&rdo;张贡生道：&ldo;最好。不知此间那个妓者为最？&rdo;游好闲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ldo;刘金、张赛、郭师师，王丢儿，都是少年行时的姊姊。&rdo;张贡生道：&ldo;谁在行些？&rdo;游好闲道：&ldo;若是在行，论这些雏儿多不及一个汤兴哥，最是帮衬软款，有情亲热，也是行时过来的人，只是年纪多了两年，将及三十岁边了，却是着实有趣的。&rdo;张贡生道：&ldo;我每自家年纪不小，倒不喜欢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些的好。&rdo;游好闲道：&ldo;这等不消说，竟到那里去就是。&rdo;于是陪着张贡生一直望汤家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