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了片刻,又慌慌跑到厨房,烧起热水,箅子上有冷了的红薯块块,不一会儿,炊烟从烟筒直直冒出来,往天上去。章望生趴八仙桌上睡着?了,衣裳又皱又脏,堂屋里冰冷。见他趴那,南北小?心翼翼把热水端进来,碗筷摆好,她迟疑叫了声“三哥”,章望生没反应,南北心里直往下掉,以为他死了,急急搡他胳膊:“三哥!”章望生惺忪着?眼?,他抬起脸,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看?南北,南北退后一步,她觉得他可能?会打她,像喇叭班的师傅。可他看?着?真可怜,太可怜了,他原先多好看?弋?的一个人。南北嗫嚅着?,想问他身上疼不疼,嘴里却说:“是你自?己要跟我当?阶级敌人的,我给你烧了热水,你快洗手吃饭吧。”章望生倒没拒绝,他不说话?,手背上皮肤烂着?不能?沾水,他只?掌心碰了水,他身上好几处烂着?,一种很恶心的粉色。南北见状,给他拧干手巾,热烘烘的,章望生简单擦了擦,开始慢吞吞吃饭,好像吃的不是饭,仅仅是维持生存而?已?,一口一口,尝不出好吃或者难吃,全靠本能?,咽到肚里。南北在一边看?他吃东西?,想了想,说:“我晓得你现在恨我,我这就走,不待你们家。”章望生还是一口一口极慢地吃东西?,一言不发。南北捏着?褂襟子,两手不安地绞了绞:“我要是还留你们家,你会杀了我的。”章望生沉默着?,他始终目光微微垂下,吃那些食物。南北见他真不理自?己了,哽咽说:“我就知道?,我到底不姓章。”章望生脑子是停滞的,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他也疑心过,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做这个事情?她是他最亲的人,他没亲人了,孑然一身,就守着?她过日子,她突然捅自?己一刀,他想不明白,那就不去想了,太痛苦了。“你想干什么就去。”他很麻木地说了一句,继续吃东西?。南北下巴皱成一团,他不要她了,她想到这个心肝断绝,见他始终不肯看?自?己一眼?,绝望了。她也闹不清自?己这个事,做的是对,还是错了,没有之前的笃定,她只?清楚,自?己又要一个人了。南北走了出去,往哪儿去呢?天上只?有月亮,地上只?有月光。夜都深了,月槐树没了狗吠,没了人声,虫子躲枯了的草丛鸣着?,没有人家亮灯。她往哪儿去呢?南北眼?泪淌了一脸,她迷迷糊糊的,想着?还认识谁,去找嫂子?嫂子有家了。时令已?经冷起来,零落的庄稼地开始结霜,南北想起小?时候,六岁之前的记忆,不大清楚,光晓得跟着?吹喇叭的一群人,人还揍她,她就跑,到处跑,偷吃的,跑河边趴着?舀水喝,她拉屎拉出一条长长的虫子,像蛐蛐,她一直以为自?己拉蛐蛐,吓坏了,自?己去拽,把“蛐蛐”拽出来。她到章家后还拉过一次“蛐蛐”,二哥给她买药,买了药就不拉“蛐蛐”了。即便如此,她都没怎么哭过,就光晓得跑,从南跑到北。月亮也冷,她没任何目标地乱走,又像从前那样?了。平原是没有边际的,她走出月槐树,就害怕了,她不想离开月槐树,一点也不想。可身后没人找她,南北站在月光里,呆着?不动,四野苍茫,她实在不晓得往哪里走了。去找李豁子吗?她算来算去,只?有李豁子了,李豁子眼?睛瞧不见,不会用眼?神打量她。想到这,她又振奋起来,终于不用离开月槐树,她可以先在小?学校过一夜,明天怎么样?,明天再说。南北一路跑到小?学校,磕磕绊绊,路上摔了一跤,她立马爬起来。说书队的都睡了,南北就在小?学校门?口的大树下面躺了一夜,脸上,头?发里全是土。等望生赶出来了是不是?”南北眯着?眼?,还有些虚晃,她听这话?跟叫鬼圪针扎了似的,破天荒地没吭声,没跟人吵。这人还在打趣她:“章望生不要你了,你跟说书队走吧,你那小?嘴平时不是能?说会道?的吗?正好,一群瞎子缺个长眼?的带路。”路过的人都在笑,南北看?着?他们,他们都是大人,就这么哈哈笑着?远去了,她悲愤地攥紧拳头?,眼?泪汪汪的。章望生确实没找她,一夜都没来,南北不晓得他睡一觉好些没有,想回去看?看?,又没脸,人都没来找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