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里有水花荡漾,一上一下地翻腾着,像还乡河拐弯处的漩涡,我爸的身子在起伏。他所能做的只是在头能露出水面的时候拼命地呼喊,白朗杰,叫……然后他又沉没了下去,等再出现的时候,他把没喊完的话又重复——叫人。
在我回到新家岭之后,我的心情立刻就舒展起来,就像是放在水中的海绵那样,充分地享受着饱满的快乐。当然,柳淑云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这一年的夏天,我在新家岭近郊的破庙里开始上学,是学前班。我不喜欢在课堂里整天背拼音和汉字,那个有着一双死鱼眼睛的老师还让我们几十几十遍的写,那么浪费本子,一点都不懂得节约。我索性就在路边光滑的地方用石灰棒画字,每天下午放学,我就把我所经过的路上画满字,从“一二三”到“上中下”,从“大小”到“多少”。那个死鱼眼老师每次看到都说:“白朗杰,你怎么这么不听老师的话,让你写在本子上你就是不听。”
我说:“我会写,要么你就考考我,我不会写的话你就罚我。”然后他就让我在讲台上开始默写第五课的“北京天安门,我爱北京我爱五星红旗,我爱中华人民共和国”那一段。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写在黑板的中央,像我在放学路上写的那样。因为黑板太高,我是站在凳子上的。然后还写了第十二课“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死鱼眼老师惊奇地看着我:“我们还没有讲到第十二课,老师才讲到‘红灯停,绿灯行’你怎么就自己看呢?”
我说:“那你也不能这样,我嫌你讲的慢,就自己看了。我在沈阳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然后他让我站在讲台上,还让我放学后把看图识字和第一到第六课的生字全部写十遍。要不明天就罚站,而且还不能回家吃饭。
我第二天就没有去上课,当然更没有写那些生字。我最讨厌去上他的课,田字格里的字他都写不好,歪歪的像用脚写的。我在新家岭的瓦房里悠闲地晃悠,东面的那些平房早已经废弃了,那里面有很多的废品。我在那个长满蜘蛛网的小黑屋子里面捡了很多电池,我要用它们做碳棒,然后画生字。我在瓦房顶上的大树上端了个麻雀窝,那里面有5个蛋,灰不啦叽的,薄薄的皮。麻雀窝像枯燥的城市里女人流行的头发,乱糟糟的,显然麻雀没有审美观念,和那些女人一样。吃中午饭的时候,我拿回家,让王小翠给我煮着吃,王小翠就帮我把蛋煮了。我还留了两个麻雀蛋,因为这是我要给范雨灵吃的。我有了好东西一定要给她吃,要么我心里就会难受,我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另一半。她有好东西的时候也会偷偷的分给我,我们这叫互相关心,我后来把这些理解成叫爱情的萌动。下午上课的时候,我把麻雀蛋塞进范雨灵的手里。范雨灵问我这是什么蛋,她不敢吃。我说:“你是个胆小鬼,麻雀蛋,很好吃的,我都吃了两个了,王小翠也吃了。”
听我说完她就小心翼翼地拨了皮,塞进嘴里,朝着我呵呵一笑。董国锋在范雨灵旁边看见,他一把抢过剩下的那只麻雀蛋。
“白朗杰,你掏麻雀窝,我给你告老师。”
我说:“你告吧,我才不怕呢。”
他就跑出了教室,其实是跑出了这个废弃了给我们做教室的大雄宝殿。范雨灵朝我吐吐舌头,我冲她笑笑。一会儿,董国锋就回来了,身后面是那个死鱼眼的老师,他是我最讨厌的家伙。
他问:“白朗杰,你早上怎么不来上课?”
“我病了。”
“那你怎么不请假。”
我从容地说:“我病了怎么请假。”此时,我看见他那个大方脸因为我的这番话胀得通红,显然有些生气。
“那你就不会让同学给你捎着请个假?”
“我真忘记了。”我说完他就瞪着眼睛看我。
“你的生字写了没有,我昨天布置你的作业。”
“我忘了。”
“忘了?忘了你晚上就不要回去,你怎么不把吃饭忘了。”
“我肚子饿了就想起吃饭,就是想不起写字。”
他听我说完便开始气喘吁吁。
“你还掏麻雀蛋!啊?你怎么就病了。”他开始用审讯的方式质问我。
“我就是病了,不信你摸摸我的头,我现在还发烧呢。”我拉着他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我不摸,你就知道骗人,满嘴的瞎话。”他训我的时候,我看到董国锋这个混蛋在一旁嘿嘿地笑,他竟然吃掉了我最后一只麻雀蛋。死鱼眼的手碰到我的头,就不再说话。他感觉到的温度至少要比他体温高,就这样他让我坐回了座位上。
其实你们可能不知道,我的体温比别人要高,尤其额头,一直发烫。这样死鱼眼就信以为真了,没有罚我站着,我还按时吃到了晚饭,是稀稀的玉米面糊糊,我可以从嘴里一直倒进胃里。
夏日的新家岭阳光分外妖娆,就像少女的身体,让人浑身燥热,而此时她便寂寞难耐的将她的热度奉献给你的全身。
我和范雨灵放学回家的时候,太阳在西边还有一丝残红,映在对面土地庙的墙壁上。我看见歪歪斜斜的几行字,有我和范雨灵的名字。“白朗杰和范雨灵日×”,最后一个字我竟然不认识。前面的“我”字我当然是懂的。我问范雨灵,后面什么意思。范雨灵说不知道。我说是董国锋写的,肯定是。范雨灵也同意。你看这个字,就是那个家伙写的。当太阳完全被西面的云彩吞噬的时候,天空微微变暗。我经过了董国锋家门口。董国锋他爸正在院子里喂牛。我对着门,大声喊:“董国锋,我日你妈!你不是个好东西。”然后我拔腿就跑。
后来,我在我们所在的破庙厕所后面发现了一条白线蛇,我就把它抓起来装进瓶子,然后趁董国锋午睡的时候放进了他的书包。因为死鱼眼让我们在教室里午休,所以我有这个机会。董国锋醒来从书包拿铅笔的时候,“哇”的哭了起来,飞也似的逃出了教室。然后其他人都跟着跑了出来。董国锋哭喊着“蛇——蛇,我的书包里有一条蛇。”他还吓得哇哇大哭,脸色发白,像生字本的背面那么洁白光滑。死鱼眼听到哭声就跑了过来。他的手上拿了一根棍子,在董国锋的破书包里捣腾了一阵,然后那条白线蛇就委屈的蜷缩在棍子上。最后,死鱼眼把它扔进了土壕里。
死鱼眼回来的时候怒气冲冲:“都给我站着!说,是谁把蛇放进董国锋书包的?”
我默不作声,两只胳膊伸直站在人群中。大家都不说话,在那里互相挤眉弄眼。
“都不承认?那就中午都不要回家吃饭。”死鱼眼老是拿不吃饭来威胁我们,好像我们生下来就必须吃一样,除了这样,就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此时的阳光明媚,照耀着我们稚嫩的脸庞,大约站了半个小时,就有弱不禁风的女生喊老师说不行了,我的眼睛冒星星了,接着便倒在了操场上。
放蛇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因为死鱼眼和我们都在照顾那个晕倒的女同学,而这个女同学就是我所喜欢的范雨灵。
我喜欢玩弄精致的小东西,尤其像手表这一类的细小事物。
柳淑云在阴历八月十五月亮最圆的时候,带给我一块新款的电子表。我高兴得一天一夜几乎没合眼,把它戴在胳膊上,从左手手腕换到右手手腕,又从右手手腕换到左手手腕,眼睛一直盯着它上面的数字不停地变化,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变化其实是很可怕的,如果我能抓住它,我情愿时间会定格在我童年的某一个时段中,哪怕它是丑陋的。
这次拿到电子表,就像那次我在别人家的猪圈里捡了一把玩具枪一样的兴奋。我看着那块表,看它一秒一秒的在我的眼前飞逝,我的眼睛蓦然模糊起来,记忆在一点一点的开始流淌,然后我就想起了我爸白民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