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向村上龙彦先生道歉。”
道歉?曾根崎这句话再度让我一头雾水。
“我——”曾根崎的语气,仿佛老树的树皮上又多了数道伤痕,“我——我不是农民,而是退伍的关东军。我不曾跟你们待过同一个开拓团,只是在逃难的途中遇上了。我是——那群军人的其中一个。”
我猛然想起,当年跟我们一起逃难的那些关东军士兵,后来都换上了死人的衣物,伪装成一般百姓。那是因为一旦军人被敌军捉住,下场将凄惨无比。记忆中那个带着小孩的士兵,原来就是曾根崎,难怪他是长野县人,并非与我们同乡。经他这么一解释,我才察觉他的说话方式确实有点像军人。
“连日的空袭、轰炸让我们都累得失去了理智——我们满心以为苏联的军舰都停泊在松花江上,准备屠戮我们。孩子的哭泣声会吸引敌人注意,所以——”从曾根崎的声音听来,他似乎随时会因自责而崩溃,“那天的事情,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孩子的哭声比铜锣还响,必须封住他的嘴才行’——当时我是这么说的。我拔出了军刀,想要砍死你的弟弟。”
“是啊,我代替和久挨了一刀。”
“没错,你突然冲了过来,我的军刀砍在你的背上。”
我好不容易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想要砍死我?这是怎么回事?在我的记忆之中,哥哥明明是为了保护婴儿才受伤的。难道我的记忆出错了?等等——对了,当时哥哥随时背着一个大背包,照理来说不可能被砍伤背部,如果真的被砍伤——那就说明来龙去脉没那么简单。
我试着挖掘出真实的记忆,脑袋又是一阵剧痛,但这次我不能再逃避,无论如何,我必须面对真相才行。
背着背包的哥哥,逃难之旅,饥饿——
没错,逃难的过程中,每个人都饥肠辘辘。自从马车遭苏联战机破坏,每个人只能将粮食塞进背包里,能带的量相当有限,没过多久就连干面包也吃光了。当时才四岁的我因饥饿而号啕大哭,关东军士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母亲慌了起来,赶紧走进森林里,希望能找些野菜让我充饥。
母亲并没有将我带走,我依然哭个不停,哥哥只好放下背包,想要找找看还有没有残存的食物。就在这时——
“这孩子的哭声比铜锣还响,必须封住他的嘴才行!”
关东军士兵的这句话,原来是对我说的。哥哥为了保护我,背部被砍了一刀。我为了维护心灵的健全,悄悄窜改了记忆,毕竟对四岁孩童而言,害死哥哥的真相实在太过沉重。
“你会被河水冲走,全是因为被我砍伤的缘故。那时你正发着高烧,却必须单独渡河,当然无法支撑。”曾根崎说道。
不,这不是曾根崎的错——是我的错。哥哥是为了救我才身受重伤,母亲却选择背我渡河。
“在那战败后的混乱局势下,我丧失了‘身为人’的良心。但在那一天,我看到年幼的你拼命保护弟弟的模样,内心羞愧难当,是你给了我重新找回人性的机会。”
回想起来,当初那个将麻绳绑在对岸大树上后又渡河回来的人,正是用军刀砍伤哥哥的关东军士兵。他大可以抛弃我们这些碍事的女人及小孩,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特地带着“救命绳”回来找我们。
“许多年之后,我辗转得知你活着回到了日本,除了松了一口气之外,内心还有一股强烈的懊悔,是我害你变成遗孤,长年被抛弃在中国。我知道你不可能原谅我,但我还是想亲口向你道歉。”曾根崎的声音降低至榻榻米的高度,“是我对不起你,真是非常抱歉——”
我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曾根崎没必要向一个假货道歉。但我旋即听见“哥哥”重重叹了口气,似乎正强力压抑着内心的熊熊怒火。难道当年救我一命的哥哥,真的是眼前这个人?我感觉自己的信心已开始动摇。
“我绝对不会原谅关东军,这并不是针对你个人,而是针对整个关东军。当年你们竟然偷偷撤兵,任凭我们自生自灭。原本你们的使命应该是保护开拓团才对,不是吗?”哥哥说。
“——不,军队的使命,是维护国家利益。”曾根崎的声音中流露着悔恨与懊恼,“就这点而言,东北开拓团的立场也一样。东北这块土地在军事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们关东军在特务部的指示下,以低于三分之一的价格向中国人强行收购,我们逼迫他们交出印鉴,以及同意委任状的内容。第一次开拓团所分配到的土地,有很多是根本无须开垦的既耕农地,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我默默倾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刚刚挖出了自孩提时代便深埋心中的记忆,内心正感到惊疑不定,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
“日本政府鼓吹百姓移至中国东北与苏联的国境地带,并非因为这里的土壤特别肥沃,而是为了获得占领上的优势。只要那里住了大量日本人,日本政府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进行防卫。政府所挑选的民众,都是忠爱国家、身强体壮的贫穷农民,开拓团成员以同乡为原则,便是基于这个考虑。不管是在军事上还是政治上,这块土地对日本都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被日本政府利用了——?”
“利用——?”曾根崎的声音带了三分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