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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第1页)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一次,我坐在劳伦茨山……心里非常悲伤,我要检查一下,自己对人生还有什么希望和要求。我最大的希望,或者说,对我最有吸引力的希望,是得到对人生的一种看法,当然,我还要用笔把这个看法写出来,让别人相信我的这个看法。这两点:得到某一种看法同表达这种看法,是紧密相连的。我对人生的看法是:虽然,人的一生大起大落,有着明显的变化,但是,它又是子虚乌有,是梦幻,是游云。想真心实意地了解生活,这也许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这好比我要一张做工蹩脚的桌子。我在做这张桌子时非常专心,一点都不分散精力,免得人家说,桌子对我是可有可无的,是子虚乌有;我这么专心地做桌子,别人看了,只能说:&ot;他真的是在做桌子,他敲的每一下都是实实在在的,但同时,它又是一种虚无。&ot;这样一来,我在桌子上的每一记敲打就更加有力、坚定,更加真实。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这么说,这每一记敲打更加疯狂了。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一个人根本不可能这样去希望得到某件事情,因为,他的希望不是希望,它只是个狡辩,是物化了的子虚乌有,所谓的希望其实是,他给子虚乌有以一点点活泼的表面现象;虽然,他本人还没有故意走进到这子虚乌有之中去,不过,他已经感到,子虚乌有是他的本质要素;这是一种告别方式,当他还年轻时,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的虚假现象。这个虚假的世界并没有直接欺骗他,而是通过他周围的权威人士的话欺骗了他,这样他才有了这个所谓的&ot;希望&ot;。见瓦根巴赫:《卡夫卡传》,第43-44页。

时光流逝,站在今天的立场上,我们也可以用一种宏观的眼光来看待青年卡夫卡文学的悲哀。当人类社会文明发生剧烈变化,历史性、群体性的价值观念体系分崩离析,文化和地理的地平线上战云密布时,个体,尤其身心敏感的个体就可能产生预感,他们过去不幸的生活史将成为一种预兆性的经验内容,与人类未来将要经历的遭遇之间有着一种前定的同构。他们遂成为时代的拉比或先知。历史上,卢梭、克尔恺郭尔、叔本华、尼采、卡夫卡等都是这样的先知式人物。

不管怎样,文学对于卡夫卡几乎是唯一的意义和生命之所系,于是注定只能成为一种&ot;私人宗教&ot;式的东西,成为与常人眼中的&ot;文学&ot;截然不同的&ot;艺术&ot;。用卡夫卡后来的话说,&ot;祈祷和艺术是感情强烈的意志行为。人们要超越正常存在的各种表现意志的可能性,将它们升华。艺术就像祈祷一样,是一只伸向黑暗的手,它要把握住慈爱的东西,从而变成一只[自我]馈赠的手。&ot;艺术是一种虔诚而悲哀的乞讨,&ot;为了馈赠自己而乞讨&ot;。而相应地,&ot;[艺术的]语言只借给活着的人一段不确定的时间。我们只能使用它。实际上,它属死者和未出生者。占有[艺术的]语言必须小心谨慎。&ot;正因为如此,&ot;艺术向来都是要投入整个身心的事情,……艺术归根结底是悲剧性的。&ot;关于卡夫卡这一思想,参见雅努施:《卡夫卡对我说》,第19、44、46、54、55、56页等处。

的确,只有理解了艺术对于卡夫卡的意义,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他在中学和大学时代对自己的文学创作是那么讳莫如深,直到1906年都始终保持沉默,聚会时也最多朗读一下他最喜爱的作家的作品。此后,也要在同学和朋友强烈的请求下才会朗读自己创作的小说。一生中,与历史上大多数文学人格相比较而言,他写得很少,发表得更少,而且,他很少主动发表作品。根据他后来的青年朋友雅努施的回忆,发表作品将引起他强烈的不安。在死亡面前,他将在遗嘱中请求朋友销毁他的绝大多数文字。站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我们可以说,他是在孵化一种世所罕见的艺术,久久地、久久地孵化。用他自己生命最后时光一篇小说《饥饿艺术家》中的隐喻说,那是一种&ot;饥饿艺术&ot;,一种本身就是悖论的艺术。这种艺术从尘世间的身外之物中永远&ot;找不到适合自己口胃的食物&ot;,于是只能自我喂养,只能伸向黑暗,向虚空乞讨。就像他那&ot;最瘦的人&ot;的身躯,在一个盛行&ot;肉搏&ot;的世界上什么也不为,什么也无法为;就像那只&ot;迷惘困惑地在人们中间跳来跳去&ot;、无处藏身的&ot;断翅寒鸦&ot;;就像那位&ot;饥饿艺术家&ot;,到最后甚至无法表演;……

我是个素食者。素食者靠自己的肉为生。雅努施:《卡夫卡对我说》,第192页。素食者是一个隐喻,它象征一种命运。在一个盛行&ot;肉搏&ot;原则的世界上,一个&ot;素食者&ot;只能拥有这种命运,他只能自我啃啮、自我折磨。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只能是一个作家。

即使我不从事写作,我也同样是作家……贝克勒等编:《向死而生》,第92页。而这一作家的涵义与常人的理解相去甚远。对于他来说,写作只意味着向虚空和黑暗伸出绝望的手,只是为了不从烟里跑到火里。

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是我不写作,我的生活会更好。相反,不写作我的生命会坏得多,并且是完全不能忍受的,必定以发疯告终。《卡夫卡书信日记选》,第1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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