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离开利顺德之后,厉凤竹一路走,一路盘算着,方才说的话一点退路都没有留,那么师生斗殴的稿子,就会是自己在《天津时报》的谢幕之作了。索性是赶不上今天刊登了,倒不如偷个懒,回家洗净这一身臭汗,干净恭敬地为自己的这一段经历,画上一个句号吧。
想着,便果然如此去办了。
当她坐在打字机前时,已是十点钟了,整个天津城都醒了。
同事小刘踏着点才到,人还未坐定,便首先去关心厉凤竹正在打什么东西。看罢,不由惊呼起来:“你怎么还在跟这个案子?工部局的董事参与了这家学堂的投资,而工部局又参与了我们报馆的经营,约翰逊无论如何都会站在学校一边的。”他拎起稿纸的一角,心道,还如此郑重地打起英文稿来了,真是不怕事大的主儿。
厉凤竹呆了一刻,但因着与约翰逊的激烈冲突,依然坚信自己的稿子明早一定是会发表的,便道:“可他对我的说法是,希望事情‘一波三折’,借此冲高销量。”
小刘轻嗤了一声,一句“他在诓你”,出口却改成了“他是在弥补昨天的失误”。想了一想之后,有些不忍心看着这位不懂变通的耿直大姐招惹麻烦,遂就说出了实情:“昨天约翰逊在电话里,未必是让你去调查的。不,现在想来应该是要阻止你去调查。可是他太谨慎了,为了确保安全,特为从俱乐部打电话回来交代。可是你知道的,尽管约翰逊中文不错,但一着急就容易吞字。主任重复问了三次,究竟是‘别让厉介入’还是‘让厉介入’。另一方面,俱乐部的确是太吵了些……”
此言一出,厉凤竹忽然恍悟了许多事情。譬如为什么约翰逊要刻意攀扯她辛苦抚养儿子的话,再譬如为什么他很有先见地谈起“宁折不弯”的话题。这大概是想借此提醒厉凤竹,不要因为冲动而打破自己的生活。然而当时的她没听懂,所以约翰逊的表情是那么地复杂。
“结果很不凑巧,我就是在那时候路过主任身边的。听到他跟电话那头谈论公事,还提及了我,就主动问明了原由……”厉凤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失去了敲打字机的动力。
约翰逊强势地表明,《天津时报》对她的报道,有着绝对的占有权,根本上却又打定了不发布的主意,那她还继续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小刘点头笑了笑,晃着稿纸道:“对,主任没想通你就已经出发了,结果顺势把事情办到这样一步,实在是……”
“他为什么不说明白?”厉凤竹气得用力扯出了稿纸,差点把完成了一大半的报道给拦腰撕碎了,想了想还是割舍不下,放慢了动作,无奈地纠结着,“也免得我到现在还傻傻地扛着,想挽回一点儿……”
小刘则答道:“他在等更新的新闻出现吧,这样可以分散公众对这件事的关注。再者说,他一直在努力地表现出绅士,既然你都为此付出努力了,就不忍心让你失望过甚吧。”
“绅士?”厉凤竹白着眼,冷嗤道,“绅士首先应该诚实且正直!”
只要一想到约翰逊借厉凤竹的儿子敲打她,她心里的怒意就止不住地往上窜。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津有那么多学校,却依旧把儿子送到上海去读书,不也是为了工作上没有后顾之忧吗?约翰逊的手再长,想来还不至于能伸到上海的法租界去。
对,她不该就此放弃,不该因为小人的阻挠,就丢掉了诚实。否则,既对不起当事者,也对不起专业,对不起这朗朗乾坤,更无颜教育自己的儿子去做一个正直的人。
想罢,厉凤竹一声不吭地开始收拾平日里总是无从顾及的办公桌。
起先,小刘也不觉得什么,只是看她翻出了纸箱,往里头整理着日用品,这才觉出不对劲来:“你不会是要……”
横竖跟约翰逊是无法再合作的,差别也只是要不要坚持报道师生斗殴的案子。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努力去做成一件足够漂亮的事。
厉凤竹冲小刘微笑了一笑,然后高声对在场的其他同事道:“各位,后会有期了。”
“你就这么走了吗?”小刘想让她冷静一下再做决定,以免后悔。
谁知厉凤竹早有准备,腾出一只捧箱子的手,头也不回地答道:“你放心,辞呈一早就摆到主编办公室了,完全符合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