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凤竹听了这话,转过脸去,见季老伯冲她脚边空荡荡的一大片地方直努嘴,而那里一把水壶也不曾摆上,显而易见是在扯谎。她耳边这就“嗡”地一声响,感觉耳根子上有一把火在烤着,干笑一声避重就轻地低语着:“刚才……我真没见着人呀。”
季老伯就详详细细地从头说了一遍:“也不是刚才,好一晌子了。那人来的时候你跟蒋小姐在说话,我让他等会儿,他说去咖啡馆等,还嘱咐我不必立刻告诉你,等你办完事再说来得及。后来我看蒋小姐出来了就想进去告诉你,可蒋小姐又让我等,说是等她走了我再进去。我寻思那人说不急,我就又听了会儿话匣子。你和蒋小姐挺有意思呀,一个藏外边一个藏里边,演文明戏呢?”
“我真没藏。我就是……”厉凤竹抬了一只手不断地对着脸上扇风,抬脚往自己位子上快步走去。
季老伯见她半天也没有向下说话,自顾自地整理着皮包,感到没多大趣味也就走了。
背着身子的厉凤竹听见脚步响,悄悄扭过头去看了眼方才松懈下来。手里瞎忙的事一停下来,她就立刻去想会是谁来了呢?可一下子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又走出去问季老伯来人长什么样。季老伯说看那人年纪倒是不大,高个子,一口纯正的官话,看去大概是记者、教员一类的知识分子。来去都很匆忙的样子,留了话就走,问他是谁也不回答,只管往街角跑走了。
厉凤竹倚在门边想了一想,还是觉得去会一会那人,很快就来到了咖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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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便见坂本林智远远地冲了她挥手微笑。他依旧穿着长衫,戴着一顶大的呢帽,像是土生土长的津门人。
坂本起身相迎,站着点点头,表达了对自己冒昧到访的歉意:“密斯厉,你别见怪呀,我不是故意要搞神秘的。照说呢,我在别的地方留个口信自称林智,倒也没人会疑心,可是贵社毕竟人才济济,那鼻子真比什么都灵呢。我怕说出身份来,你会觉得人前不便的。”
这话说得有情有理,厉凤竹从前跟唐书白多会几次面,就引起蜚短流长不少,若不是日久见人心,变节的帽子她是戴定了的。如今又认识一个情况更复杂的坂本,自然当着人面更要注意避嫌才对。因笑答道:“那就多谢你的体贴了。”
坂本坐下来,点了两杯咖啡,然后提到了因为许久不见厉凤竹去权益会,所以才想到来这里看看她。
“是啊,那次去过之后,就一直在社里写稿子。”厉凤竹淡淡地答道,右手不自觉地随着内心的转念动了三根指头,然后很快收了回去,“那有什么问题吗?”
“《益世报》你知道吧?”说时,坂本后知后觉地搔了搔头皮,“哦,这话多余呢,自然知道的,整个华北唯一能与贵社相媲美的,便是他们了。《益世报》也是提倡文明和平,并且反对战争的。又因为是天主教会办的报社,是津门报界中对我的身份最为宽容的一家报社了,所以我倒是跟那里几位记者很熟络。我在那边的朋友也常谈起你的,说是总能和你在各种重要的场合擦身而过,一直很想找机会认识你,奈何你们都是一种性情,认为跑新闻是写新闻的先决条件。那彼此的关系呢,自然只能停留在相视一笑了。”
厉凤竹始终静静地听着,一只手握了小勺不住地去搅那咖啡里的糖块,另一只手在桌子上心不在焉地打圈。她的余光在坂本坐的位置逗留了片刻,看他坐在二人沙发的正中位置,似乎没有给谁留下空位。看来,今天来并不是要给厉凤竹引见朋友的,那又会是什么事呢?
坂本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语音不详,实在很难让厉凤竹接他的话,这便轻咳了一声,干笑着把话绕了回来:“我说这么多的意思是,密斯厉每发动一个主题,腿脚总是很勤快的。为什么偏偏这次,好像不常去权益会了呢?”
厉凤竹把三根指头弹着桌子,像是无意识的动作。可她心里恰是在计算,距离上一次在权益会的碰面,仅仅过去三天而已。谈不上勤快,但也不能算懒怠。因笑问道:“那么,你是常去的咯?”
坂本不假思索地答道:“对啊。难道上次我们谈到的问题,你都忘了吗?”
“我的意思难道没说明白吗?”厉凤竹笑着蹙起了眉头,嘴角漾出一丝困惑,“其实我有一点想不通,公馆里没事做吗?”
只见坂本整张脸如同僵了一般,黑色的瞳孔在苍白面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分明,那瞳孔又在不断地放大,嘴角尴尬地抽动着。
厉凤竹这就摆了手,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在向你刺探什么机密,我如今安安逸逸地只想做个妇女专题的记者,不想参与其他议题,尤其是有关政事的,自然也就不会想要打听东洋人的公馆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事。当然,我依然毫无保留地谴责那些发生在东北的侵略行为,如果你去过你就该知道,那是惨无人道的。”她依然没有忘记坂本在为野崎公馆做事,因此说话滴水不漏,十分地谨慎。抿了口咖啡,润了润嗓子,接着又表示,“嗯,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我的意思是……其实我就是在想,再怎么说那里也是你的一份工作吧。那么,你去权益会一定是利用闲暇的时间,怎么听你的意思好像总是能腾出工夫过去呢?但,但是你要觉得回答这个问题实在绕不开公馆内部的安排,你也可以不回答的。”
坂本低低地哼了一个“是”字出来,沉痛地叹了一长口气:“以前我真没有工夫,现在嘛……也勉强。只是……我必须去,而且必须常去。并且,我希望今天你也能去。你对于我提出的问题置之不理,可是你知道吗,做鸵鸟是没有用的,你不去想问题,问题就会追赶着你而来,最后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厉凤竹注意到他说话时,手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公文包里掏着什么东西,因此在谈话的同事,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坂本取出来的是一本小小的账册,来往明细都以权益会为主。最早记录的也不过是两个月前,而且有些账有头无尾,看得出来是由坂本个人匆忙抄录的。
厉凤竹一页一页看下去,心头不由咚咚打起鼓来。右手颤抖地握着一页纸,左手原是托着下巴的,后来移到了嘴边,最后两排牙齿微微张开,咬住虎口上一层皮,以避免自己惊呼出声。
首先分析权益会的收入吧,津门商会按月拨付固定的善款,两个月共是两千元。地方财政上偶尔也有数目大小不同的支持,名目各式各样,有时是校舍修缮费,有时是书本费,有时是衣料费,几百到上千都有。至于小团体及个人捐助则更为繁多,倒也不必一一记在心坎上。粗粗算下来,两个月时间能有近万元入账,在慈善会中已属资金雄厚了。何况不能够忽略一点,这篇账看起来是不完全的,也就是说完整的进项会更多。那么,这与程云香所说的经济上捉襟见肘,似乎是相违背的。
再看那些出账的明细,五元一本练习册,二十元一本教科书,八十元一支钢笔,最便宜的铅笔也要十元一支,衣服更是上了百数……完全是富贵奢华人家的做派。按这篇账来算,真要说是在做慈善,那么权益会的善心恐怕都是施舍给商界的。
坂本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觉得唇齿间只有很深重的苦味,并没有留香,因就皱紧了眉头,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常过去教十岁以下的孩子识字,但是你知道,我在东洋生活的时间很长,所以我总是很谨慎地向兼任国文教师的几位干事讨教语法。去的次数多了,他们对我就没什么戒心了。有一回,还让我自己去办公室里抄教案。教案是放在左边抽屉的,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耳朵里尽管是听懂了,手却没有领悟似的,径直去开了右边的抽屉。这就……”坂本抬手指了指厉凤竹手里的小账册,然后捋着板寸头,满面愁容地看着桌面低声抱怨,“我发觉那些支出项都很有问题,需要权益会帮助的妇女,只要有一点简单的吃穿,慢慢等着工作的机会就很好了,并不需要置办如此华贵的料子。还有那些孩子,他们有纸笔能写能画也就足够了,难道还要用进口纸张,甚至用上名牌钢笔吗?而且你在会里也见过的吧,那边发的衣服是爱国布,纸笔就是商店里最普通的那种。那么,这些钱……”
厉凤竹嘴角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左右脸颊的肌肉各抽动了一下。缓慢的动作,反应出她内心的沉重,把账册郑重地合拢,悄声问道:“你给我看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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