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启对他二人各望了一阵,左手捏住了右手的大拇指,心里正自盘算着计划。待到主意想定,爽利地一拍桌子,道:“来,我来点评一下我们三人外表。”他首先将手比在陈燕平身前一托,“这是位学生,如假包换,参与学生活动完全没阻碍。”然后,又把手在自己与厉凤竹之间来回摆了摆,“我们两个面孔上都有了岁月的痕迹,装学生不行,但装个穷汉子,我想我还是够资格的。”
学生和穷汉,一种身份各对应着一个突破口。可东兴楼和宏济里之间的关系,像是上下级,也就是说穷汉一层身份可逐级暗访两个地点。那样一来,厉凤竹就暂无用武之地了。这可急坏她了,把身子往前挪着,只坐了椅子的一道边,脚下不自觉地跺了跺,忙道:“主任,你可不能单撂下我呀!”
闻言,徐新启哈哈笑了两声,以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方道:“我知道的,我要不吩咐你一两件涉险的任务,你一定又要批评起男女不平等了。我越是体谅你保护你,你越觉得不受尊重。实在我是这样想的,这件事以可疑的地点论是三处,这没错。若以可疑的人物论,也分了三路,分别是学生、混混、记者。我和陈君二人跟住前两类人,还不构成一个完整的事件。那批养尊处优从不关切爱国事业的记者,怎么突然变得爱奔走了,难道不该查吗?你死盯了那几家傀儡报社不放,尤其是那个方笑柔!我早两天就开始疑心她了,一个爱穿细高跟的人,不去机关会场里出风头,倒干起脏活累活来了,就不怕黄泥弄脏了她无冕皇后的桂冠吗?”
这倒是厉凤竹所忽略的问题了,要顺了这个意思往下去办,少不了还有机会在唐书白身边盘桓。那可是个汉奸头子,危险是危险,但有价值的线索却也多得很。而实心实意要干一番事业的人,对于涉险总是很感到兴奋,因为危险的背后往往就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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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说定,便就这样大干起来了。陈燕平最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由茶楼里出来,径直便向着贾尽忠所在的工商学院走去。徐新启顺便在这菜市一带搜罗了一身破旧短衫,乔装打扮之后,摘下了不合身份的眼镜请厉凤竹带回报社,他自己则向日租界而去。厉凤竹回到报社,专心致志地取来方笑柔近期的文章,反反复复地琢磨着她文字深处所隐藏的秘密。很快便发现了方笑柔足迹是紧跟着贾尽忠的,贾尽忠的演讲到哪个学校,方笑柔反对的骂声也就接踵而至。
学界对贾尽忠不信任,然而汉奸团体也把他视为仇敌,二者看起来很矛盾。
厉凤竹认为无非可能是学界的人过度警惕了,又或者是方笑柔并不知道贾尽忠究竟站在哪一方,总之有一边是错的。至于错的是谁,目前还很难判断。她为这个疑问,一直愁到了晚饭的时候,报社窗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先生,帮我喊一声厉凤竹。”
这不是别个,正是家里老太太在说话。厉凤竹不等人来叫,首先就跑将出来问道:“家里没什么事吧?”
厉老太太摇摇头,把脸一皱,低声道:“倒没有,只是……你要不忙,最好是去楼上转转。你这样子拼命挣钱为的不就是一家子好好在一处嘛,好容易把孩子救回来了,你这当妈的却不见了人影。”
厉凤竹听这意思大概时候已经不早了,立刻看一看表。果然,晚饭时间早都过去了,只是夏天日长,到了傍晚阳光照样还是很充足的,因此她才没察觉时候已经晚了。早也是惦记着晚饭要回家去吃的,可想是这样想,一旦铺开资料来办公,她那方小桌子就像是一块神奇的磁石,把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勾了过去,不知不觉就误了饭点。
这些解释除了自己,旁人大约都是不大理解的,因就什么也不说,扭头回去把包提在手上,立刻向着隔壁院里走去。
在打开阁楼门的一刻,厉凤竹分明看见了小如甫打着赤脚在床上蹦起来,够着天花板玩耍解闷。可当他听见门把转动的声音之后,立刻收起了笑容,往床上坐了下去,尽量摆出端端正正的姿势,活像在害怕会不会因调皮而受妈妈的训诫。厉凤竹眼里的笑意也因此一凝,心里想着自己这个半道改行的老教员,虽然依旧保留了三分为人师的威仪,却也不至于完全不近人情吧。怎么偏偏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宝贝疙瘩,居然把她想得这般严厉呢?
这就不由地要叹上一口闷气。不叹还罢了,越是叹起来,小如甫越觉得是妈妈对他表示着失望的意思,举止就更加地拘束了。
厉凤竹首先笑了一声,再问道:“这半天的工夫都在家里做什么呢?”
小如甫摇一摇头,硬着脖子坐着,两只脚悬空着晃起来,也不多说话。
厉凤竹自觉有一口浊气提上来,又不敢叹出声,只得闷在腹内。刚牵动了一下嘴角的肌肉,口内却涌出一股子酸意,强笑道:“妈妈还是那句话,你要耐烦些,养上半月一月的,人有了精神才好出门透透气去。”
厉老太太上前答言:“是这样说没错的。就是住阁楼实在是热,要不……咱还是回原先住的那地方去吧。”
在老人家一方面能想到的,也只是简单的问题。借她几个脑子几个胆,也绝不能想到特务身上去。厉凤竹却很是担忧,一旦回到公寓去住,局面对她大不利。阁楼这地方虽然人员杂一点,好歹白天印刷厂是不断人的,夜里又轮到报社不断人,几乎是昼夜都有眼睛照管此处,就是有问题想必也连累不到性命上去。因此,随口扯谎道:“那儿啊……我已把那房子退了。我合计了一下,如甫的身子好了之后总得去读书吧。学费、书本费、餐食费,我预备拿出三十块钱来,宁可多但绝不能短。另外,路上的半个月,加上休养的时间,总要耽误一两个月的功课。那就要想法子请老师单独费一点心,这里头又得添上一笔。”
说罢,厉凤竹一起身自开了矮橱柜。看去,是探进了脑袋去找吃的,实在是心虚逃避的表现。
厉老太太不明端底,只是想到哪里就说什么罢了:“读书的费用确实不能省,我是不读书的,但前途这句话我心里很是明白呢。我是个不读书的,从来只能端茶倒水伺候人,鸡叫就起夜半才睡,一年到头空不了两天,可一个月又能挣上几块银元呢……”
小如甫见妈妈走开了几步,心里稍感自在,小声地问起来道:“姥姥,你给人家做过帮工吗?”
屋子很小,厉凤竹自然听得清楚,吓得是汗毛倒立,心口一阵一阵发跳。额角磕着橱柜的隔层,砰地一声闷响,把里头叠放的几只碗碟碰得叮叮作响。
其实,也不是很意外的状况。厉老太太尽管心里是记得要提防的,开了口却难免会顾前不顾后。原说住在印厂的阁楼里,日夜都有许多眼睛帮忙留心安全问题。可是,有一双眼睛在,跟着就要来一双耳、一张嘴,是一种无近虑却有远忧的状况。决定来决定去,也不过是两害取其轻的意思。再要回头想呢,也是幸而这几年工夫,祖孙两个是避在海州的,若在厉凤竹身边住着,这种心惊肉跳的时刻也不知要经历多少回呢。
只听那厉老太太声音抖颤地一句一句往回找补着:“唔,我呀……哦,对了对了,那会儿啊……是了,你那会儿很小呢,还不记事儿呢。总之,我意思呀,书是要读的!你没听你蒋阿姨说……我想起来了,她和我说话时你没在。甭管怎么样吧,姥姥是想跟你说呀,蒋阿姨叮嘱过了,让你一定要去念大学。别看大学里学费贵,可一迈进那道门槛,你的身价就与一般人不同了。人家卖一个月的力气也不过挣几个可怜的银元,而一个大学生兼一份凭文化吃饭的体面差事,轻轻松松就能有二三十元的收入,再有本领大的,一个月能找来五十银元呢。只要你向好了学,不过铺张的生活,足够负担自己的学费和吃穿。那时候,姥姥和妈都能享你一点福啦!”
厉凤竹听到一半时,勉强敢把脑袋扭回去看一眼小如甫的脸色。见儿子眼底并没有怀疑的神色,也就放下心来顺了话头往下牵扯开去:“姥姥的话,妈妈也是赞成的。除了自身的前途和幸福,你也该为国肩负起一定的责任。姥姥和妈妈都有个心愿,东方巴黎再好到底只是异乡,总也赶不上在关外老家的日子舒服自在。将来老了,我们还是想叶落归根的。”
厉老太太趁了他母子二人对望的时候,赶紧地抬起衣裳角,揩了一把额头,偷觑着厉凤竹,以讪笑掩饰心底的紧张:“正是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不是。”
“你二位老人家真是能叨叨。”小如甫嘴里哼哼着,往地上一跳。
这时,厉老太太把餐桌上的纱罩子一掀,连道:“开饭开饭。”这一篇话也就顺理成章地揭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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