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凤竹微微举着握拳的双手,两边的大拇指同时恰在食指第二个关节上,激动地扣破了表层的皮肤。用力咬着后槽牙,含泪含恨却依旧能对约翰逊发出狠劲来:“为什么必定要纠结于归顺呢?我不顺东洋人,同样地,也不顺英国人。我要我的孩子平安归来,只要有人办得到,我愿意做等价交换。反正你若找到了我儿子,同样也是要软禁他的。不如我去对唐书白说破这件事,许诺他只要把人带回来,我可以跟他们交换信息。可是你说,拿什么东西交易好呢?嗳?不如把英国人扩张界外非法侵占区的资料给他们吧,他们一公布,老百姓的抗日情绪会有一部分转移给你们。嗯!我觉得能成交。”
她那被寒光染透的笑眼把约翰逊盯出了一身冷汗。
“你疯了吗?!”约翰逊张口结舌的,一双手气愤地晃着甩着,一路就摸到了腰间配的枪,决意给她最后一个机会,咬着牙做出凶狠的姿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厉凤竹的眼神绕了个圈,往他腰间一望,丝毫不为所动,反而说着话就走上前,想给他一种压迫感,“我的话可信度不高,但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你也是会害怕的。因为骨肉分离的痛苦给了这件事太多的不确定,万一我为了孩子甘愿牺牲到了投靠东洋人的地步,你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知道这句俗语的意思吗?”
“不懂。但我知道一劳永逸是什么意思。”约翰逊抽动着脸部的肌肉,举起枪,快步上前,把枪口送到她额角上。
出于他意料之外,厉凤竹好像已经磨掉了对死亡的本能恐惧。摊开手,笑着对他说道:“这枪下来,一劳永逸的人其实是我。反正这五年,我把每一日的光阴都当成是从老天爷那儿偷来的,过一天就赚一天。我知道,我死了,我的儿子也会死的。”说到这,鼻腔里胀满了苦涩的滋味,让她不得不稍作停顿,咬了一下唇,方才道,“其实换个地方团圆,有什么不好呢?”
她说的都是白话,每个字约翰逊都听懂了,但他在面对中国人,尤其是一个中国女人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要站到奴隶主的位置上去。因此,要彻底地懂得她说这几句话时的真实心态,似乎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于是,约翰逊选择了打开保险,手指搭在扳机上,随时可以扣动。他脑海里闪过的,是一个个特工的名字,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到替代人,这样他就可以不再受这个女人的气了。
厉凤竹听见胸腔里传出突突的心跳声,是那么急促,同时还很沉重,颇有几分丧钟的悲壮。意识到自己只剩区区几秒钟了,若没能说在点子上,一切就会毁于冒险,她的脚底心开始发麻了。
咯噔一下,约翰逊的指节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这种动静比落针大不到哪里去,但保险是开着的,枪口实打实地钉在脑门上,走一下火便必死无疑。
死亡,这个临界点是奇妙的。厉凤竹踩在这道线上,忽然觉得开了很大的智慧。她恍悟了这其实是一场心战,胜负是没有标准答案的,只要自己够狂够疯够笃定,在心理上占有优势,就有机会绝地反击。
厉凤竹闭上眼,用极小极柔的声音问他:“你从一开始,就只能找到我这一个合适的人选,难道等我死了,你反而能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吗?”
滴答,秒针走过一格,约翰逊没有选择开枪。但冰冷的枪口挪了位置,他气得手臂开始发颤,颤得再厉害一点,颤到手指不受控还是要完蛋的。
厉凤竹微微张开眼睑,她那带水光的眼眼睛澄净极了,没有掺杂着哪怕半分的恐惧。她的笑容同样也很放松,语气平和宁静:“你想想,唐书白对我有欲望,还想拉拢我为日本人做事。我离你的目标多近啊!也许今晚,我就能进他家的门。”
枪口的位置又微妙地移动了,在向着边缘挪走。看来,约翰逊内心有选择了。
“当然。”厉凤竹动作柔和地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像拨弄一缕掉在额前的碎发那样,轻轻地拨开那柄手枪,“要是你有充裕的时间,去找个合适的人选慢慢培训,再慢慢地接近潜伏。那这时候对我开枪,的确是最划算的选择。”
房间内毫无预警的枪声,把整间饭店的人都惊动了。客人纷纷往饭店内设的避难点跑,部分员工则被站在他们身后的负责人,一路骂着嚷着踢着,跑到了传出枪声的套间外,笃笃笃不停地敲着门。
逃过一劫的厉凤竹看着墙壁上的弹孔,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微笑,仍然保持铿锵的态度,表达着自己的立场:“我不是提醒过你的,刚几天你就忘了。不要因为我的肤色就轻贱我,而要像做生意那样,把我们各自的立场和诉求全盘地考虑一遍。还有,我觉得石初很需要安全,也必须安全。津门整个新闻界都知道我们冰释前嫌了,将来若我在唐书白身上找到了有渲染价值的日军侵华秘闻,我出面公布就不适合了。而你,似乎也很容易被联想。所以,我们需要储备一个津门之外的平台。”她把半边眉毛微微挑高,抬眸望着约翰逊接着问道,“不是吗?”
约翰逊的眉毛、胡子,狰狞地抽搐着。不发一言地走到电话跟前去,长时间的等候音令他倍感焦躁,有大滴的汗挂在他脸上。
“不想死就在三天内找出沈如甫的踪迹。”
厉凤竹听了这话,心里是喜忧参半的。她笃定约翰逊在寻找她儿子下落一事上,必然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很恐惧约翰逊对她隐瞒进展。若约翰逊已经找到了人,并且成功地转移到了他自己手心里。那么,厉凤竹再傻乎乎地去围着铁拳团转,不就是在空耗光阴嘛。因此,她必须要撬开约翰逊的嘴,得到真实的讯息。
哄骗、恐吓,能用的招数厉凤竹都用上了,若约翰逊的搜索真有了进展,以他目前极度不稳定的心境来讲,是兜不住消息的。终于,厉凤竹得到了约翰逊真实的进度。人,还在铁拳团手里。
这不是一颗定心丸。但不管怎样说,总之约翰逊以对下属发号施令的方式,给了厉凤竹一个承诺,三日内他必会找到沈如甫被困的地点。
走到这一步,厉凤竹自己也是没底的。她只是明确地知道,自己一个人是不能同时对付两拨人的。既顺从这个,又要顺从那个,最后很容易就鸡飞蛋打了。她得先把一路人,从这个乱局中踢出去。踢约翰逊难度实在太大了,那就只能先踢走势力薄弱的铁拳团。说得残酷些,就是她认清了,小如甫命里就是有绑为人质这一劫。而她有个可笑的选择权,就是决定由谁做绑匪比较好。铁拳团她不了解,也就只好便宜约翰逊了。
就是在这样沉重的打击下,在这种混乱的心绪下,她错误地以为自己只能是个被动的角色。但她现在苏醒了,她手里是有牌的。尽管始终也不曾明白,唐书白为什么不把宝贵的时间,多多地花在那些犹豫的中间派身上,反而要来啃她这块硬骨头。但理不理解不重要,重要的是局面就这么摆着。她具备一点谈判的资格,她不是约翰逊手里捏着的一只小蚂蚁。
活着都不怕,还怕什么死呢。又不是她在求饶苟活,是那些阴谋家要她活着,好榨光她的利用价值。那她不如就选择疯、选择狂,打东洋牌吓唬英国人,再打英国牌吓唬东洋人。
得到了满意的效果,厉凤竹微笑着丢了一句“希望早日有好消息”,戴上全黑的太阳镜兀自开了门。
门外的场景实在好笑极了,枪声响得太突然了,电梯里挤满了惊恐的住客,导致配枪的人一个都上不来。房间电话占着线,敲门又无人应,那就只好让员工拿上厨房的菜刀、修理间的榔头,严阵以待了。
“散了吧,走火。”厉凤竹抿着笑,挺起胸膛,不避讳地径直擦着那菜刀的刀锋走了出去。
“下次来,可别空着手。”约翰逊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那门差点让他给撞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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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新闻社内,唐书白正在看方笑柔最新完成的稿子,关注的自然是日租界商户受抗日游行冲击一事,立场不言而喻。对受害商户取绝对同情的立场,对抗日游行解读为肤浅、狭隘的盲目排外行为。
“没有任何问题。”唐书白态度十分和煦,递还了稿子。
方笑柔也就礼貌地笑了笑:“那我马上送去排字房。”
唐书白抬手示意,把快走到门口的她又叫了回来:“不急,先坐下聊聊。”待她坐下后便问道,“之前后藤领事在这间办公室和我们商量的事情,你都还记得吧?”
方笑柔眼眸一动,心里明白了谈话的意图,把笑容伪装得格外粲然。先摇一摇头,再回答:“我不敢夸口说每个字都记得,但精神是完全领悟到了的。”
唐书白鼻子里懒懒地哼出了一声,然后从手边拿了一叠早准备好的报纸,随手扔在她面前,平和地质问着:“可是,关于妇女版面每期推出一位名人鼓励妇女回归家庭的主题,怎么没有继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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