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底会把人头藏在何处?还是就此逃走了?”他带着一肚子疑问入睡,不知道睡了多久,才被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唤醒。如今他的的睡眠格外警觉,不管醒着还是在梦中。他猛然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床头挂着的铜铃在微微震动,发出非常柔的颤音。他意识到,小苹未必需要琴弦和纸人了,这个铃现在也不再是召唤驴用的。他兴冲冲翻身下床,赶紧穿上鞋,套上外衣就往下走,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也没有去喊徐冲。他打算再次偷偷从后墙柴门出去,然而到了后院桃树下,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外面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动静可以引导自己。倒是一边马厩里,那头驴有些躁动,甚至吵醒了边上一匹马,那匹马伸过头就去咬,被老驴一脑袋撞回去。沈括突然意识到,它的长耳朵或许比自己的耳朵要灵,它能听到什么自己听不到的动静。他把老驴牵出来,打开柴门任由它自己走出去,然后紧跟着也出去了。徐冲从阴影里走出来大摇其头,看来沈括永远忘记关上柴门。沈括一路跟着那头驴,那头驴时而停住竖起耳朵倾听时而低头,似乎在嗅什么气味,最终到了南城熏门外一处园林。这个地方沈括路过几次从未进去过,只知道叫做玉津园,距离小苹的家并不远。这个地方,虽然在外城其实是皇家花园,里面养着奇花异草,甚至还有几头占城进贡的大象和交州献来青兕。这园林原属于皇家,自然有禁军看守然而最近城里人逃出去不少,所以现在好像也没人管,至少夜里没人看门。他跟着驴进去,里面漆黑一片,听到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野兽呼哧呼哧的声音。老驴倒是不怕反而昂起脖子叫唤,似乎还有些挑衅意味。沈括心里想,都说天下驴子全都不知道自己斤两,撞见大虫也敢用蹄子踢,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远处可见两点绿光,同时一股腥膻恶臭扑面而来。细小的下弦月下,那只猛兽的轮廓就在铁栅后面,分明是顶着一脑袋鬃毛的西域狮子。狮子倒是有些退却,大概也不知道这勇往直前的一人一驴什么来路。那两点绿光随着隐忍的咆哮声渐渐不见了。老驴不再走,只是原地不停跺脚,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小苹,你要是在,就现身吧?”沈括压低声音道。也不见黑暗中有半点回应,他忽而觉得,自己跟着一头驴瞎闯一气已经够傻的,现今还对着野兽笼子说话岂不更可笑,好在也没人看到。老驴长耳朵一转,便又向一侧走去。几只受惊的白孔雀扑腾着飞走。然而隐约有一袭白影没动,白影就坐在那里石凳上。老驴过去,她伸出手抚摸了下它的头,老驴茫然缩回头,嗅了嗅她的手。“是小苹?”沈括欢喜道,“为什么找这么个地方?”“我就喜欢和这些蛇虫禽兽为伍。”小苹淡然起身,果然是她。“我只当你不喜欢牲口,当时也要将这驴子,卖给做炙驴肉的。”小苹从黑暗中现身,显得苍白冷漠。她只是呆呆看着沈括,看得沈括有些毛。“我真以为从此见不到大姐了。没料到,大姐给我那个铃是这样用意。”“那个铃以后用不到了,还是给这驴挂上吧。。”小苹平静道。“为什么?”沈括警觉道。“弥勒教已经散了,我要走了,从此离开这里。”小苹走回到石桌边坐下。沈括赶紧坐到石桌另一边。“去哪里?”“去世外乡野里。”“大姐不是讨厌农庄日子?不是说下半辈子都要在京城?”小苹又漠然看着沈括一会儿:“如今这里已经容不得我了。”她说着用手撑住头,似哀怨状。手上长袖滑落,露出一截藕一样白嫩手臂。手臂上缠着一节丝巾。“大姐手上的伤可见好?”沈括问道,再次换来一次长时间的僵持。“我是说,上次在那驸马府,你的手臂被驸马抓伤。现在好些了没有。”“已然好了许多。”小苹缩回手,袖子落下挡住了丝巾。“大姐走也好,毕竟开封府已经下了公文,若被抓到恐怕屈打成招,难免秋后问斩。先保住性命,只要将来案子得破,还可以回来。”“承蒙公子好意,这次我与我心爱之人一起走,从此不回来了。”这一语轮到沈括僵住,一时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心里想:哪儿又冒出一个爱人?“我来,其实是告别,弥勒教既然穷途末路,你或许也可以安心备考了。忘却我这个勾栏里大姐吧。”“事情真的就这么结束了?”沈括感到奇怪,小苹想的竟然和朝廷差不多,都觉得事情了结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喻景失了开宝寺下巢穴,恐怕也没有人跟他了,他若识相就该隐姓埋名,如我这般,找个村庄从此隐匿起来。”“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可知还有什么人能帮他?”“也许还有一人,正是四卦主中最后一人,我也未见过,那人连假名字都未留下,也有说其实当年贝州城破时已经死在乱军中。”“也就是说,他真的再无余党了?”小苹叹息一声,然后又说:“我只听说,他离开余党时还说:祈既是难、福便是祸、祥就是劫、瑞也是灾。”“这又是什么哑谜?”“大概是认命了吧?既然这桩公案了结,也当告辞,公子勿送。”小苹说着起身,慢慢向后退。“大姐,你我可还能相见?”“无缘何必勉强,有生勿求再见。”小苹丢下最后一句冰冷的话,消失在黑夜中不见了。天罡地煞二月二十三日子夜沈括思忖片刻,最终失去矜持冲进黑夜中,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小苹就这样从自己生命中消失,他肚子还有两个问题如果不问,这辈子都将成为遗憾。首先想大声问出小苹她到底是哪边的,这个难题实在困扰他多时,至于第二个问题……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问,而不至于让自己显得有些单相思。追出几步,哪里找得到小苹踪迹?就听到一边狮子笼里那咆哮声渐起。他一眼瞥到笼子铁栅栏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条白色东西正绑在铁门上,正是小苹手臂上那条包扎伤口的丝巾,铁门栅栏上还斜插着什么东西。他屏住呼吸,悄悄走过去,将那铁门慢慢关上轻轻合上插销,然后解下那条丝巾来,丝巾里裹着的是一本六孔线装的书,名字是《木经》。看来小苹每次见面都是留了脱身之策的,上次是借助一把能生出烟雾的伞,这次是靠野兽。这条丝巾和这本书大概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东西。他心里一时百感交集,根本没工夫去翻看那本书了。他哀只是将丝巾和书藏进怀中往回走,走到玉津园门口。就看到徐冲已经在那里站着。这次他没有躲在阴影里,而是就站在当路中间,一滩蓝色的月光里。“徐节级,你又跟踪我了?”“我怕你有失。”“我万般小心谨慎,如何会有失?”“你若万般小心,就不会让我跟到这里而不知道了。”“这……”他发现竟然无从诡辩。“你刚才,见到她了?”“自然见到了,然而这次她没能发现我藏在阴影里,我也没有现身,只等你们说完。”“哎,你也听见了,她说我们不必再见了。”“我自然听见了。我说一句兄弟该说的话,我听她语言冷漠,似对你没甚留恋。走便走了吧。”“你也听出她对我无意?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哀怨什么?青楼里有情有义好妇人多的是。何苦错付这样薄情寡义的女子。”徐冲的话有些直白,难免让沈括有些难堪。他想着赶紧转移一下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