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杨梅等几个女职员正在陪客户吃饭,本来她并不想去,但不了解情况的顶头上司坚持让她去。那家伙认为既然老徐已经死了,就不会再影响或操纵杨梅的生活,这最大的障碍一去,陪一陪客户吃饭不会出什么事(真应该让她的上司晚上到她家来体验一下)杨梅拗不过头头,又一厢情愿地认为老徐白天不会出来活动,就答应了。她要是事先知道这意味着更大的灾难的发生,肯定不会去凑那个热闹。
当时正值朗天白日阳光充足,墙壁给射进来的阳光照耀得一派辉煌,在这种情况下连一丝阴影都很难存在,更别说老徐那叫人恶心的死人的身体了。阳光意味安全(这简直可以充当太阳能热水器的广告词)。然而她们刚坐在那里不足十分钟,第一个荤笑话还没开始讲,她就觉得不大好受了。她坚持认定这不过是妇科病在发作而已,绝对没有闻到那股阴湿的气息,没感到阴森的凉意正从桌子底下吹过来。但她无意中朝供奉关二爷的神龛望一眼,就再也不能固执己见了。
神龛里的人物在变,就在强烈的阳光的照射下发生变化。一开始她还以为是眼花了,或者是香烟缭绕产生的错觉,但随后她不得不承认,关二爷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鬼鬼相护?强鬼压倒地头神?)已经让位给一位形像模糊的东西,尽管她与那神龛相隔超过二十米,仍能闻到神龛里发出的刺鼻的阴湿气息。她瞪大眼睛仔细去看,以为用心观看就能看清原本就没有固定形体的东西。她终于透过香烟看到那其实是一个骨灰盒,杨梅一生唯一见过的骨灰盒那就是老徐的,可那小盒正面贴的照片正是老徐本人。
她还没来得及倒吸一口凉气(但她双手立即冰凉了,多少可以弥补这个遗憾),只见那骨灰盒盒盖一动,掉在了一边(她的心也随之一颤),一股浓冽得浓雾一样的阴湿气息从里面飘出,随后像舞台上的干冰效果那样,弥漫着滚动着,目标明确地明目张胆地向她涌过来,很快就冲过敞开的包间房门,冲进桌子底下,裹住了她的双腿。晚上的经历立即浮现在脑海中,恍惚之间她似乎不是与众同事呆在包间里,而是单独与那死鬼呆在阴冷潮湿的床上。
一只冰凉的手掌在抚摸她的肩头,一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躯体在靠近她的脸。杨梅一点点地低下头来,看见酒杯中的白酒液体折射出一张被死亡折磨的不成样子的脸:老徐在酒杯里谴责地盯着她,朝她露出惨淡的笑容。需要说明的是,老徐本人就爬在她肩头,他的肮脏的腐烂的手掌就搭在她肩上。
接下来她失去了知觉,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她坐的椅子也翻在一边,同事正在掐她的人中。她搭着同事的肩膀站起来,可以从同事的眼睛里看出,她的脸面无人色。她向上司道歉,向客户道歉,有礼貌地谢绝了送她到医院的建议,并解释说自己实在不舒服,要回家休息一会,然后就下楼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了。在这一过程中,老徐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令她想回避都不能。
进了家门,仔细关好房门,她直奔那骨灰盒而去。现在她明白了,那骨灰盒就是一切罪恶之源。老徐一直躲在那里,一到夜里同一时刻就像上班那么准时出来蹂躏她的精神与肉体。今天,就在这一刻,她要严正警告他,死人的世界与活人的世界是不容混淆的。他必须滚回阴间去,那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要是他敢抗拒她就使用非常手段,总之她受够了!
然而她满腔义愤地抱起骨灰盒时,原本沉甸甸压在她肩头的老徐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好像失去了重量,这给了她道义上的勇气,便把骨灰盒使劲往地上一摔。奇特的事发生了,骨灰盒摔得粉碎,然而并没有骨灰撒了一地板这种事发生,只有一股浓得几乎看得毕真的阴气从盒子碎片中升腾起来,像蛇一样卷住她的腿,那股阴冷气息立即沁入骨髓中,再也不能祛除。房间里正午的阳光原本灿烂得令人有些目眩,此时在阴冷气息作用下迅速暗淡下来,阳光如此之快地被从她的房间里她的生活中驱除出去,使她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好像那骨灰盒至少是一种限制,使老徐不至于随心所欲大胆妄为(如果他还有心的话)现在她这么做,反而替老徐打破了枷锁。她无限留恋地看着最后一缕阳光从房间里退出,完全懂得这意味着她正式退出了正常的生活,而且再也没有机会返回。
阴冷潮湿的气息像浓雾一样充斥房间,阳光被重重晦暗过滤之后,只剩下极其惨淡的光线有气无力地勉强照亮房间,简直比冬天还要微弱,房间里比浴池还要潮湿就不奇怪了。肩头的重量又开始加重,老徐那死人的躯体这回与她贴得更紧密了,她们再也不会分开(因为死亡比爱情更能把两个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她像被操纵的木偶,动作僵直地走进卫生间,打开了荧光灯,灯光亮得那样惨烈,呈现激烈的死亡的色彩。她看见自己脸色惨白得像是血管里的血都流净了,神情僵死没有一点生气。老徐缩成一团趴在她肩上,轮廓模糊形状古怪,通过镜子严厉地盯着她,一团惨绿的类似手掌的半透明雾气放在她脖子上,她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脖子飞快地出现一圈掐痕,深深地陷进皮肤里,很快变成青紫色。直到这时她才感到呼吸困难,眼睛向外凸出。
她努力挣扎着,想摆脱肩膀上那负担,尽管她比谁都明白,没有理性的死人只会遵照本能行事,决不会因为怜悯或者残余的零星感情而放弃对她的折磨;她更清楚眼下这么活着其实生不如死,就此死掉也不失为解除痛苦的良策,可她内心深处的生本能变得异常的强大,迫使她像钓离河水的鱼那样疯狂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