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处境其实十分尴尬,虽然是魏楚两国交通要道。虽然两国并立,彼此私下暗流汹涌。但是正常的边关贸易却不曾禁止,正因如此,谁若守住了黎世,前有燕云十六州,后有蜀地繁华,可谓是钱财如江流滚滚。
然而苏裴安,却不见得是一个贪财的人。
我转过脸来看着伯鸿,目光里终于涌上了一点疑云,“从来不曾有人和我说过这些,苏裴安在黎世的风评,不是便如恶鬼一般难听么,你倒是能看见他一点好处。可是伯鸿,这世上原本没有纯粹的善与恶,苏裴安治理黎世或许有功,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好的父母官。黎世安定对他有益处,所以他才非做不可。而征收赋税是为了讨好梁王,明知不对,他也没有阻止。”
“这里的百姓,要的并不是一个只在乎自己仕途的官员。而苏裴安,已经做得太过分了。若非如此,你看这些人,为何舍弃了自己的命,也非要杀他不可?”我的声音在暗夜之中听起来格外冷清,伯鸿的唇角抿成薄薄的一线,脸色也苍白起来。
“在姑娘眼中,他也是一个该死的人么?”伯鸿的嘴角噙着一点莫测的笑意,深深望着我。
我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摇头道:“我并不想让他死,只是人做了错事,就应该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无论我想与不想,大势所趋,已经无可逆阻!”
伯鸿笑了起来,然而面色却并不见得欢愉,反而有一种沉闷的灰,他的声音犹如残烬,这样的心灰意冷,听着都叫人一阵惊心,“姑娘说的没错,功过不相抵,对苏裴安来说,他救人不过是无心之举,而非心存良善。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够就如此轻易的被宽恕呢。不过伯鸿很想问姑娘一句,日后天下大义与自身所爱相悖逆,姑娘会如何取舍呢?”
“到了那一日,我才知道自己如何决定啊。天下大义,其实与我何干呢?”我苦笑了一声,嘴唇动了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此刻站在这里,和森爵与浩空并肩,甚至无意门的人拼死相博,我们真的是为了天下大义么?
可是苏裴安多行不义,我们要推翻他,难道又不是这份大义在支撑?究竟是私人不能掩埋的恨在作祟,还是真的为天下而拔刀?我陷入了沉思之中,一时怅然。
伯鸿点了点头,声音竟然有几分哽咽,“姑娘说的没错,若非身临其境,不知这份选择有多艰难。”
我霍然回过头来,凝视着伯鸿,“你这是怎么了,苏裴安的事……不必再说了。”
我怕他再说下去,只怕连我自己都要心生动摇。那个人是否真的该死,他并没有害人,也不阻止自己的属下去害人。多少村庄因为交不起赋税而被活活屠戮,苏裴安却从来不曾参与过。他就像是个木头人,不闻不问,只要能够交出赋税,他不管手段如何。但只要交得起赋税,他也从来不曾为难百姓。
可是这样便是好的么?他虽非故意为恶而是受梁王摆布,然而这样,便能抽身事外,拂袖而去?
我还没有想明白,伯鸿已经应了一声,无声无息的往后退去。
而此刻浩空和森爵已经清点好了一批人,大概有十来个。他们将会从内城的护城河里寻找暗道游进内城,只要能够趁人不备杀了在里面看守城门的士兵打开城门,我们的计划便算是成功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几个人身上,目光里有灼灼的期盼。
我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发现森爵此刻孤身一人站在火把旁,他的脸在明灭的光里就像是一幅画似的。那样清俊动人,他似乎察觉到了我在看他,便微微侧过脸来朝我露出一抹笑容。似乎是要我无须担心。
鬼使神差,我竟然想要到他身边去,他也伸出手来,像是想要牵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然而他唇角的笑意越深,仿佛此刻我们不是在满地尸首之中,而是山花烂漫漫山遍野。他的眸子清凉如水,那样的笑容更如桃花一夜被春风吹醒,叫人目眩神迷。
我终于伸出手去,两人的指尖才堪堪碰到一起,然而却有一抹亮如秋水的光陡然亮起。那是谁手中的长剑锋利,竟然在那一刻折射了火把的光。我发出了一声惊呼,森爵已经转过身去抽出武器。
那是……伯鸿!不仅仅是他,跟随在他身边的几个人都已经面露凶光拔出武器,开始朝身边的人砍去。四周顿时乱成一片,幸亏森爵布置的阵法实在精妙,随着浩空一声高喝,一群人立刻动了起来,由内而王的将里面团团围拢。
我再也顾不得旁的东西,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森爵和伯鸿。伯鸿的身手比我想象中要高,而且森爵手臂上受了伤,虽然只是左手,但毕竟是让伯鸿给占了上风。因为没有人想到无意门内部竟然会有人出手,一时间慌成一团,竟然连个支援的人都没有。
伯鸿的面目刚毅,然而森爵却不急不缓,就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两人之间交手迅疾如闪电,硬生生像是要将整个夜空都撕开。
“这是怎么回事……”我喃喃道,一时间心乱如麻。那些人是我带来的,可是他们现在却对无意门出手。他们根本就不是寻常的百姓,出手的动作整齐统一,分明便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出身!
这是……我想起方才伯鸿对我说的那些话,他言语之间对苏裴安并没有怨恨,反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崇德城之中虽然并非人人都和苏裴安有深仇大恨,但是提起他来,多半都会因为高额的赋税而怨声载道。一旦交不起赋税,苏裴安的那些手下衙役便个个都作威作福起来。
还有多少人会记得……当年那个用铁血手段惩治盗贼匪帮,和那些以武乱禁凶徒的苏裴安呢。
“是我……是我自己将这群细作,带了回来,让他们混进了此地么?”我听见耳边传来的厮杀声,整个人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
不远处,森爵冷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呵,苏裴安如今……也是黔驴技穷了吧。”
伯鸿面目凛凛,“只要杀了你,大人就可保住内城,也足以荡平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苏裴安自己不遵法纪,为求仕途坦荡,不知道杀了多少无辜百姓,又有多少原本和睦的家庭因为他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苛政猛于虎也,这句话形容他,真是半点不错。这样的人,也有资格称呼我们为乱臣贼子?”森爵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讥诮,然而他神色虽然如常,但整个人呼吸的声音却明显粗重不少。
这一夜攻城,已经耗费他不少的精力,此刻在和伯鸿对战,竟然有了几分力不从心。我心急如焚,然而却半点法子都没有。然而就在他往后退的片刻,竟然有一柄长枪在暗中刺了出来,直取他的心口。我尖叫一声,心里来不及有任何想法,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扑到了他身前。
那使枪的人手微微一怔,然而还是继续刺了下来。我绝望的闭上眼睛,但是预料之中的痛苦却并没有出现。伯鸿喜欢用重剑,此刻一剑劈来,森爵立刻抱着我往后退,然而那一剑却直接砍在了那柄长枪上,枪柄立刻从中断开,枪头离我还有几个指头的距离堪堪溅了开去。
我心中诧异万分,不明白伯鸿明明是要了森觉得性命,为何这一刻却忽然要出剑维护我?那暗中偷袭的人也是满脸不解,然而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那个人身上还带着血,只怕是和伯鸿一起混进来的细作。但此刻一把峨眉分水刺已经穿过了他的胸口,他的喉头耸动了两下,整个人便扑倒在地。
而那人身后,书姬狠狠呸了一声。
就在此时,森爵原本静静握住我肩膀的手陡然松了开来,我回过头去,却看见原本拄着剑站立的伯鸿此刻已经一条腿跪在了地上,在他的身后,浩空手持巨大的斧头,面目冷锐。他的背上已经渗出大片的血来,此刻嘴唇颤抖,不断看着我。
我再也忍不住,刚想冲过去,然而浩空却扬声道:“碧清,你疯了么?此人武艺高强,不可轻视,小心会伤了你。”
森爵也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叹了一声,“不要过去,只怕万一。”
我回过头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悲恸,“让我去,他有话和我说,求求你……他有话和我说。”森爵的双眼里似有寒露,此刻终究有了几分不忍,还是松开了手。
我的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走得迟缓。到了伯鸿身边的时候,他忽然笑了一声,我蹲在地上,脸上有泪盈盈,“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他咳嗽了几声,费力抬起自己的手按住面孔,声音嘶哑,“姑娘,你不记得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