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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第1页）

晏文殊听了这一番说辞，连面也吃不下了。说书人虽然天马行空，但大旨不离劝善惩恶，好歹不伤风化，这小二却是投人所好，专拣些淫恶之事说与人听，还振振有词，洋洋得意，令人作呕。昭怀太子一怀光风霁月，岂是这等不识字的升斗小民能揣测的？他撂了筷子，搁下铜板，一言不答就起身而去。

夜深了，巷子里的猫叫得人难以入睡，晏文殊点了灯，从几案上捡起一卷书来，没读几页，忽然听见一片吵吵嚷嚷，说安如寺失火了。晏文殊的住处在神京城北，离安如寺不远，他起身支开窗子向外看去，那百丈佛塔的顶端火势熊熊，烧得夜空灿烂，星汉辉煌。

第二天，晏文殊起了个大早，径自去了安如寺。在京数月，他都不曾往安如寺一看，大火倒是燃起了他的好奇，昨夜之前安如寺的故事都只是故事，一场大火仿佛将陈年旧事重新点燃在人们面前。

安如寺塔乃是木制，火灾自塔顶而起，塔身过高，僧众也无计可施，只得任由其燃烧直至燃到低处，方用水扑灭。一夜过后，这座屹立神京远近闻名的罗刹宝塔面目全非，不足原来的一半之高，且被烧得焦黑一片。

前朝留在神京的最后一点念想化为乌有。

愍帝元证观勒死塔中，武孝太子东方素塔下自刎，昭怀太子元修如堕塔而亡……一座为累积福报祝祷平安而造的佛塔，竟是如此血迹斑斑！

他绕着木塔踱来踱去，这时寺中又涌出一群人，他见那一班人锦衣华服，为首的贵人身材高挑，面色红润，龙纹素袍，头顶玉冠，站在门廊前的大桃树下，颇见苏世独立之姿，晏文殊停了脚步，怔怔望去。

那人也瞧见了他，便走进两步问道，&ldo;你在看什么？&rdo;晏文殊这才发现自己出神，面露歉意，&ldo;我看……那树上桃花开得正好。&rdo;

对方也回过身去瞧那桃树，眼底多了一丝怅然，&ldo;这是我父亲种的。&rdo;

晏文殊听他说到家世，作揖问道，&ldo;还未请教兄台贵姓？&rdo;

&ldo;我姓东方。&rdo;

皇亲国戚？本朝皇亲不比前朝之尊贵，王侯多对朝中文士礼敬三分，晏文殊自恃天子门生，见对方不提全名，也没有还礼之意，想必是高粱纨绔，不懂礼数，可惜是金玉其外……

&ldo;凌川晏文殊拜会东方兄足下。&rdo;晏文殊略一施礼，本欲转身而去，却闻那人又道，&ldo;探花郎？你殿试高论早有耳闻，不像今日遇见。&rdo;

竟是个读书人……晏文殊听得称赞，便欠身致意道，&ldo;惭愧。还请教东方兄全名？&rdo;

那人一笑，&ldo;东方恒。&rdo;

太子殿下？

晏文殊如梦方醒，忙隆礼下拜，&ldo;微臣参见殿下。初次得见，未曾认出，殿下恕罪。&rdo;

&ldo;不妨事，我本是微服到此，不曾带仪仗。&rdo;东方恒请他平身，又令随从退出等候。

&ldo;原来这桃树是御手亲植……&rdo;

&ldo;不是父皇，是我生父，他也死在这棵树下。&rdo;东方恒神色骤然悲戚，抬手捂住口鼻咳了几声。

晏文殊在同僚闲话时对这位太子的身世有所耳闻，无心提及惹人伤感，他连忙赔罪，东方恒摆了摆手，&ldo;我连父亲的面都没见过，听人偶然间讲起罢了。&rdo;

&ldo;殿下是来查看昨夜火情的吧。&rdo;东方恒点点头，两人同携转到残塔之前，晏文殊看出东方恒对这场火灾忧心不已，便讲起自己的推测宽慰他，&ldo;这塔自前朝覆灭就不复修缮，塔顶尘封日久，恐怕早就有了火患。近日又旱得厉害，天干物燥，这才起火。&rdo;

&ldo;今春大旱，神京已经四个月不曾下过一滴雨了。京畿和兖、豫二州春耕已然耽搁，接下来若灾情加剧，恐生民变。&rdo;东方恒皱起眉头，&ldo;这个时候，京城里又起火，还偏偏是这安如寺，父皇定然不安……&rdo;

&ldo;眼下承平日久，政通人和，灾情虽重，拨粮赈济想也无忧。&rdo;

&ldo;去年黄河改道，已经征用民力民粮修筑堤坝，今年给了契胡的岁赠之后，哪里还调得出京畿和两个州的救济粮来。当年青州一场蝗灾就把前朝搅得天下大乱，父皇最是知道其中利害的……&rdo;

&ldo;青州兵匪虽然凶悍，但也只不过前朝亡国的契机罢了。前朝藩镇林立，各拥重兵，太平时还顺遂天子，一旦乱起只知明哲保身伺机谋利。本朝伊始，就逐渐削弱藩镇，亲军司兵强马壮，前朝灭亡之患早已消除了。&rdo;

&ldo;探花郎在殿试上倡言道统，本宫还以为只是个专会读圣贤书讲大道理的虚浮之士罢了，没想到对政务也有见地。&rdo;东方恒对他愈加青眼，&ldo;只是本宫所虑，你还是不明白。&rdo;

晏文殊琢磨了一会儿，&ldo;陛下也许会觉得是天子失德，故而上天示警？&rdo;河患、旱情、火灾接踵而来，难免不生议论。

&ldo;父皇何曾失德？倒是本宫，自幼就不争气……&rdo;东方恒又咳起来，直咳到满脸泛红，晏文殊看出东宫似有不足之症，益发关切，&ldo;父亲薨时，母亲身怀六甲，听闻噩耗，惊吓不已，后来郁郁寡欢，六岁时她就亡故了，本宫也落下这般症候，每日在御前强打起精神，也是疲惫的很。&rdo;

&ldo;殿下保重。&rdo;晏文殊不知所措，东宫之位历来是天子独断之事，他一介外臣，又是无关痛痒的清闲翰林，哪里敢妄加谈论？

东方恒见他尴尬，自嘲地笑道，&ldo;今日见你，似曾相识一般，倒是说起这样的话来了……&rdo;因问他供职何处，又道，&ldo;文章止于润身，翰林院终归不是得施展的地方。探花郎经国大才，难道甘心终日埋首故纸堆中，钻研辞赋小道？来东宫做太子舍人吧。&rdo;

晏文殊拜揖，&ldo;殿下如此知遇，文殊求之不得，本当为东宫效犬马之劳，只是……&rdo;他略为难，东方恒追问，只得实说，&ldo;下官一直希望有机会外任，本想近日就上表恳求。&rdo;

&ldo;你刚刚还说过，本朝强干弱枝，各地州府已无多少实权在手，大家都想做京官，何必去外任呢？&rdo;东方恒十分疑惑，&ldo;莫不是……你觉得东宫不安定？&rdo;

&ldo;微臣不敢。&rdo;晏文殊见他误会，忙解释道，&ldo;天子高坐神京，而百姓居于四方，久在神京，难免耳目闭塞，臣也闻殿试诸生陈述弊政，也听出不少有理之处。臣言兴复道统，但当世何以支撑夫子之道？其本还在政绩民心。只有外任州县，晓田夫生业，闻百姓消息，知其所当然更知其所以然，方有治国的真知灼见。&rdo;

东方恒闻之大悦，&ldo;你有此志，真令诸生惭愧。本宫是留不住你了，还望外任之后不仅心系百姓，更要怀想庙堂才是啊……&rdo;

晏文殊再拜，东方恒起驾回宫。残塔之下，晏文殊望着渐尖远去的消瘦的背影，竟有一瞬的错愕与懊悔。

太子回宫，方有僧人回来打扫。晏文殊正有所思，一个拿着扫把的僧人突然冲上前来把他一把拉住，&ldo;阿哥！阿哥！&rdo;那僧人双眼浑浊，胡须已然见白，想是年近半百，晏文殊与他并不相识，蓦然称兄道弟，不免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