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冒雨骑着自行车回到了瓦店的租房里。黄昏时冯丽也来了。她经常会跑到这里来过一夜。她对我的容忍有时候让我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但我就是不愿意跟她回家,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家。我并不反对她到这里来,她自己也感到了这一点。她是在床上用她的身体感到的,她相信她的身体。她觉得很奇怪,问过我好几次。她说:&ldo;你在这里放得很开,我都有些吃不消你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rdo;我自己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我哪来这么强烈的欲望呢?我说:&ldo;不知道。&rdo;她是很在意床上的事情的,她就是用这件事来检验我的,我想这大约就是她一再容忍我的原因。她还给这里添置了一些东西,一张床,一台电视机,一只单火头煤气灶和一些碗筷,还有油盐酱醋之类,反正是全套做饭的家伙,而且每次来都带些菜来,挽着袖子忙进忙出地做饭炒菜,弄得热气腾腾的。
她在窗外过道上炒菜时,我站在窗户这边对她说:&ldo;今天老丁的老婆去了。&rdo;她说:&ldo;哦。&rdo;我又说:&ldo;老丁老婆把吕萍抓了一顿。&rdo;她看我一下,又说:&ldo;哦。&rdo;我把我的腮帮侧过来,说:&ldo;你看看我的腮帮。&rdo;她说:&ldo;呀!谁抓的?&rdo;我说:&ldo;老丁老婆。&rdo;她说:&ldo;这个蠢婆娘!&rdo;我说:&ldo;你好像知道这事?&rdo;她说:&ldo;我怎么知道?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多这些事干什么?&rdo;她反问我,&ldo;那蠢婆娘凭什么抓你?&rdo;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ldo;那不闹成了一团糟吗?那你们的公司还办得下去吗?&rdo;
她倒装得没事一样。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我跟丁本大见了一次面,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说只好散伙了。他摇头晃脑长吁短叹。我跟他说我想把公司顶下来。他点点头说这样也好。他带来了公司的存折账本和票据,用一个计算器一笔一笔地把账算给我看。他说虽然散伙了,但账一定要算清楚。他算了两遍后,又说你再算算,看看对不对?算完了账,又把办公用品按五折作价,从我名下扣掉了。总共算起来,我分到了四万七千三百多元,扣去办公用品,实得三万五千三百一十八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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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十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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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原色平面设计公司存在了一年零十个月,终于寿终正寝了。
我看着丁本大的脸,笑了笑,问他颧骨上的淤血怎么回事?他老老实实地说:&ldo;吕萍她老公把我揍了一顿。&rdo;我说:&ldo;你没有还手?&rdo;他说:&ldo;没有还手。&rdo;我说:&ldo;揍得厉害吗?&rdo;他摇摇头说:&ldo;没什么,再说,我也该挨他一顿的。&rdo;他走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ldo;徐阳,我和吕萍都真心谢谢你。&rdo;我说:&ldo;我也谢谢你们。&rdo;他又说:&ldo;谢谢。&rdo;我也说:&ldo;谢谢。&rdo;
冯丽不同意我把公司顶下来,说:&ldo;你为什么一定要开公司呢?&rdo;我说:&ldo;我总要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吧?&rdo;冯丽说:&ldo;我嫁给你的时候,你有什么呢?我说过多少次,只要你高兴,我可以养你……&rdo;我很粗暴地打断她,&ldo;今后你别再说这种话,我听得很刺耳!&rdo;她说:&ldo;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我话都不能说了?你手上有了两个钱是吧?别忘了当初是我给你投的股本,你手上的钱最少要分给我一半!&rdo;我冷笑着,一边点头一边说:&ldo;原来是为了分红啊!&rdo;她说:&ldo;这也是被你逼的,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累吗?你都逼得我没有退路了!&rdo;
我取了一万七千块钱给她。我说:&ldo;这是你要的。&rdo;她哭了,把钱扔回给我,抹着眼泪说:&ldo;徐阳你真做得出来,你这也是拿刀子捅人,你知道吗?&rdo;我说:&ldo;我也是被你逼的,我只想要一个立足之地,你为什么要这样苦苦逼我呢?&rdo;她伤心地哭着,说:&ldo;你一定要知道?那好,我告诉你为什么,‐‐我前夫就是开公司的!&rdo;
我爸爸在这个雨季里死掉了,死于肺癌。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他还有一个儿子,便叫他现在的妻子来找我。那个女人看起来比王玉华年轻多了,王玉华完全是个苦着脸的老太婆,而她却是个圆润丰满的中年妇女。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们彼此巳有许久没联系了,不是她来找我,我还真忘了我也有一个父亲。她跟我说徐文瑞时,我还在发愣,似乎在想徐文瑞是谁。我不由得在心里叹道,是啊,我还有一个爸爸,他叫徐文瑞。
我去看过徐文瑞一次,他正在昏睡,表面上看不出这就是一个要死的人。癌症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居然可以不动声色地将一个人置于死地。他的那位富态圆润的女公务员守在他床边,一边给我削苹果,一边不断地扭过身子悄悄地抹泪。女公务员的伤心对于一个受尽磨难的、将死的改正右派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安慰。我没有女公务员那么伤心,但又不能说一点也不伤心,虽然我们都把对方给忘了。这个人毕竟是我爸爸,他曾经教导我要怎样做人。当然我把那些教导也忘了,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就是那些教导都显得过于笼统过于教条,像标语口号似的。
我吃完了女公务员削的苹果,他醒来了。看见我以后他显得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才有了一点笑容。&ldo;你来啦。&rdo;他说。声音有气无力的,像破棉絮一样,使人想到他的肺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他把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我的手。我看得出他很用力,但我没有从他手上感到一点力气。看着这只枯瘦的、布满了针眼和青色肿块的手,我相信他真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