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草原上的困苦,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两个人靠在一起相互扶持——不,是他一直在依赖她撑下去,她的好处世人都可以不知道,他自己却怎么能够忘记?
当时想不透的事,而今已能渐渐参透,他对她的感情,不是怜悯不是报答,而是在最初就知道她的不易,由不易推及情深,便使他受宠若惊。人生世上,能在死生一线时得到这样的厚爱,若还不能抛开名利地位永以为好,就实在是狗彘不如了。
这样看来,他一直以来的机关算尽,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自己还要怎样贪心?他要的就是她这份相濡以沫,如今江深湖广,他就更不该忘。不离不弃不负不忘,此言一出可斫金石,不论自己最后是为了什么而坚持,这个诺言都不能忘记,死也不能忘记。
苻长卿盯着手稿上的字迹,墨黑色的眸子里映出白纸黑字、字字分明。直到墨迹晾干,他才忍不住闭上眼睛,抗拒眼底的酸涩——怎么才区区十天就可以这样想念?就像桃花汛一样泛滥,像漫天飞蝗一样乱,像三年大旱颗粒无收的饥渴,像千里冰封透骨的寒,相思成灾!
苻长卿阖上手稿,忍不住翻出从前调查安眉的卷宗,一点点解馋似的看下去。
“新妇徐安氏,名眉,年十七……婚后言行忤逆不事姑舅,于数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归……”他看到此处就忍不住笑起来,想起春雨蒙蒙里那一份休书,墨黑色的眼珠也像蒙了层水雾似的,氤氲着暖暖的情愫。
另一份卷宗也被打开,他和她的缘分就在字里行间扑朔迷离,苻长卿读得简直要着了迷,一遍遍不放过任何字眼。
“荥阳县钱谷师爷安眉……于九月初现身荥阳县,当街哗众取宠制药出售,而后贩卖假药敛财积万……”他想起十鞭子和一贯钱,还有那造孽的人参养荣丸,便又是忍俊不禁。
有时候仔细想一想,如果没有这几只兴风作浪的蠹虫,自己和安眉也绝对走不到今天,真不知这些妖祟到底是福是祸。苻长卿一边沉吟出神,双目一边不经意滑过卷宗上的一行字:“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查所见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人徐珍,其他无考。”
没来由的一闪念,苻长卿心中咯噔一下,双目再次紧紧盯住卷宗上这行小字:“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
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
苻长卿遽然皱起眉。假使按照安眉对他所言,每一只蠹虫都会在她的身体里占据十天时间,那么这份卷宗就埋藏了几个疑点——这些蠹虫乃是槐树所赠,本身与徐珍非亲非故,就算第二只蠹虫寻到大兴渠找徐珍是为了帮助安眉,可事后为什么还要与徐珍往来甚频?还有第一只蠹虫虽然敛财积万,但它的敛财手段总共只有三步,根本用不了十天的时间,难道它当真会见好就收,只做到贩卖假药为止么?如果答案为否,它之后会做些什么?会怎样继续赚钱,又把钱用在何处?
苻长卿蓦然想起自己被第四只蠹虫刺伤前,那只蠹虫与乱匪之间的默契配合,心中疑窦便渐渐凝聚成一个不祥的预感,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哎呀呀不好不好,这鬼东西竟然飞了,大人您看……”
他眼前猝然窜出第三只蠹虫浸在明媚阳光里的狡黠笑脸——当时,她手里分明抱着一只信鸽。
苻长卿霍然站起身,碰得案上卷宗哗啦啦散了一地,而他压根连看也不看,只顾着面色铁青地冲到堂外,迭声大吼道:“阿檀!阿檀!”
“来了!”阿檀抱着鸽子跑到苻长卿面前,看着自家少爷脸色不好,不禁嘟起嘴暗自腹诽:明明是少爷您不要我在跟前伺候的嘛,怎么这会儿又来跟我闹脾气!
“你去刺史府叫我的计吏来!”苻长卿目光阴鸷地下令,随后神色顿了顿,又改口道,“不,你备马!我亲自去!”
……
这一日午后的阳光一点点西偏,最后夜暮将金红色的黄昏染蓝,到了傍晚时分,杜淑遣散婢女,独自躺在白露园的客堂中纳凉。
她听见庭中更漏开始滴水,原本平静的面色也略微起了点波澜,笑容像涟漪般漾开——已经过了十天,今后什么人会生荣死哀?什么事会急转直下?什么天会风云变色呢?
下一刻她听见庭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于是她撑起病弱的身子,好整以暇地迎接自己意料中的不速之客。
来人恶狠狠地甩开竹帘冲进堂中,带出的疾风险些熄灭堂中寥寥数支红烛。杜淑在他高挑的身影下抬起头,面对他杀气腾腾的目光,最终笑靥如花地轻轻唤了一声:“苻郎?”
这一声“苻郎”,像点醒苻长卿的咒语一般,使他在认清眼前人后怒火中烧——他的安眉没有回来!没有回来!他疾步冲上前将杜淑猛地按在凉簟上,双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眼中尽是欲将她挫骨扬灰的杀意:“你给我出去!”
第四十五章
“没用的,苻郎……”杜淑喘着气,脸上呈现出病态的绯红,却仍是扭出一张笑脸,“她不回来,我自然也不会走……”
“她要怎样才能回来?”苻长卿面色狰狞地松开杜淑,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上次她是怎么提前回来的?”
他话音未落,便中了邪似的用刀划破自己的左手,让乍迸的鲜血溅在杜淑脸上,又将寒光凛凛的刀刃压上她的脖子:“是因为我的血,还是因为她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