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知府一级的官员主张先打桶冈,那里是暴动的重镇,还可以与湖南的兵一起夹击,大形势有利。阳明又站高望远,谋胜一筹。他说:诸贼为害三省,其患虽同,而事势各异。就湖南言之,桶冈是贼之咽喉,横水是腹心;就江西言之,则横水是腹心,而桶冈是羽翼。若不就腹心着刀,而去羽翼拔毛,是舍大取小。而且进兵两寇之间,腹背受敌,势必不利。现在横水之敌,见我尚未集合兵力,以为战期还远,又以为我必先去桶冈,而心存观望,乘敌不备,急速出击,必可得志。拔除横水之敌,挥师桶冈,则成破竹之势,桶冈之贼则为瓮中物矣。
他的指挥部设在南康,离横水只有三十里,先派遣四百余人潜入制高点,埋伏在暴动部队的据点前后。虽然已是十月中旬,但山上还在下雨。官军从山谷呐喊鼓噪推进,暴动部队出来迎战,山头的官军,举旗大喊:&ldo;我们已打下老巢!&rdo;暴动部队见到处都是官军,真以为山洞度被占领,各以为只剩下自己这一伙了。再无斗志,溃乱不成气候。或降或逃,所有的准备都没用上,糊里糊涂地失败了。
这一仗,破除五十多个巢穴,斩首级2168颗,擒斩首领56人,俘虏了暴动队员及其家属2324人。横水首领谢志珊,也是这一带的联动司令被活捉。
王问谢:&ldo;你何以能网罗这么多同党?&rdo;
谢说:&ldo;也不容易。&rdo;
王问:&ldo;怎么不易?&rdo;
谢答:&ldo;平生见世上好汉,断不轻易放过;多方勾致之,或纵之以酒,或帮他解救急难,等到相好后,再吐露实情,无不应矣。&rdo;
阳明感慨系之,让带走谢,就地正法。然后对跟着他的学生说:&ldo;我儒一生求朋友之益,不也是这样么?&rdo;
7恶梦成真
徐爱,早就跟阳明说自己活不了多大岁数。阳明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说,他曾梦游衡山,梦见一个老和尚抚着他的背,对他说:&ldo;你与颜回同德。&rdo;过了一会儿,又说:&ldo;也与颜回同寿。&rdo;阳明说:梦而已,何必当真,你也太敏感了。
徐说: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愿能够早日退休,希望能够专门修证先生的学说,朝有所闻,夕可死矣。
他是个心中贼尽除的大善人,是王学门徒中最为明诚的第一贤人。用他同学的话说,是跟从先生最早,闻道也最早,造诣最深的内圣型的楷模。他没有什么外在的事功,但修行的道德境界却最高,跟颜回一样沉静深遂,沉浸在无限的内心体验中,让他跟着阳明剿匪,不知道会有什么&ldo;用处&rdo;--据说颜回本是有宰相大才的。不过,估计他们这种类型的人物,是恪守价值理性的君子--在别人眼里充其量只是个&ldo;艺术品&rdo;--这真是人文知识分子的宿命性的普遍悲剧。恰如《围城》中的赵辛眉说方鸿渐&ldo;虽然不讨厌,却毫无用处。&rdo;尽管方并不是儒生的典型,但他却是中国文化教育出来的产品。
在阳明眼里,徐爱是他的学说的活样板,最能体现他的教学效果好学生。在南京时,徐是兵部郎中,主要精力用于组织王学门徒的学习。他是个纯正的内圣型的思想家,不以外在的事功为意。他曾劝阳明:&ldo;道之不明,几百年矣。今幸有所见,而又终无所成,不是最痛心的事情么?愿先生早归阳明之麓,与二三子讲明心学之道,以诚己身又教后人。&rdo;阳明:这也是我的志向。
当阳明接到南、赣巡抚的任命,再三辞职,在杭州、山阴泡蘑菇时,曾打算坚卧不出。徐爱却说&ldo;不好。现在,外面物议方驰,先生还是就任走一遭。我与二三子先支撑着,等着先生了事回来。&rdo;他也确实先辞了职,并在上买好了房子和地,在那里等先生共同去修证绝学。阳明在打仗时,一想起他这一片芳草地,还美滋滋的呢。
现在,听到徐的噩耗,大放悲声:&ldo;今天,就是我回到阳明之麓,又有谁与我同志!二三子均已离群索居,我再说话,还有谁听?我在倡议,还有谁响应?还有谁来向我问道?我有疑惑,还有谁和我一起思考?呜呼,徐爱一死,我余生无乐矣。我已经无所进,而徐爱的境界正进而不可限量。天丧我!就让我死算了,又何必丧知我最深、信我最笃的学生!我现在无复有意于人世矣。&rdo;
听到徐爱的死讯,阳明哭了许久,哽噎不能吃食,持续了两天多。人们都劝他进食,但无效。当他想到我还可以完成徐爱的未竟之业时,才找到了吃饭的力量。他原先想的是万一他先死了,让徐爱实现他的&ldo;无穷之志&rdo;。现在倒过来了,我替他活着。他决心等这个冬天结束兵戈,在明年夏天之前,&ldo;拂袖而归阳明洞&rdo;。二三子若再跟从我,就再回到有徐爱主持的时代。即使举世不以我为然,我也不改其志,等百世之后有理解我的人出来,徐爱有知一定会纠正我的昏聩、改变我的懒惰,使我们的事业终有所成。
他入赣以后,他的学生分了几伙。有的在阳明之麓,即山阴老家;有的在南京,守着他的旧摊子,并教导他的小儿子,如薛尚谦,还有被他评价为&ldo;信道之笃,临死不二,眼前曾有几人&rdo;的杨仕德,等等;还有一彪学生一直跟着他转战罗霄山脉、大庾岭南北。
按一般的标准,打仗是成雄,讲学是成圣。但阳明从来不把它们作为两件事。他是在用他的学去打仗,打仗也正是进学的好机会,是他&ldo;在事上磨练&rdo;的教学实习。「不知后来毛泽东的&ldo;干中学&rdo;是否受此启发」他还真是不管多么忙,也坚持&ldo;正常教学&rdo;,用他的学生的话说,就是出入贼垒,未暇宁居,亦讲聚不散。了不起的人自有了不起的地方。
就是面对暴动,他也反对单纯军事观点,他认为治本的办法昌明政教,他强调综合治理,反对不教而杀。每平定一方,他就奏效请建立巡司或县级政权,一共建立了三个县:平和、崇义、和平。从名字一看就是儒家的作品。为加强基层的权力密度、强度,以扩展皇权的长度,以保证百姓生活在国家的怀抱里,他恢复了久废的洪武爷的&ldo;乡约&rdo;制度,用他们担负起日常的管理乡民的工作,保持基本的社会公正与礼仪生活秩序,教化子弟改恶从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条件的地方,他就建立社学。他认为&ldo;民风不善,由于教化未明。&rdo;移易风俗,建立社学是最为浅近易行的。
他这套综合治理,自然还是儒家礼乐教化的老套子,但当时的状况还低于这个老套子,就又显得他了不起了。而且还证明了儒学的构想,不是不灵,而是没人真去实行。--是不是,由此可证,颜回、徐爱都可以当宰相呢。恐怕还是不行。还是老问题,战国时的商鞅就提出了:儒可以对人仁义,但怎么能让别人对你也仁义?
8真诚的欺诈
阳明先打横水、桶冈时,曾给头的池大鬓打了一招太极拳--要应就是实的,不应就是虚的--就是去招抚他们,他们若听招固然上好,若不听也稳住他们暂时别动。现在,阳明腾出手来了,可以调头专意对付这股最大的暴动队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