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还盛开着,它的花期,看来比我的命还要长啊。”
李涵下的毒并不是当即发作的,湛儿挨到了庆功宴结束,挨到了与我约好的臻园阁赏梅。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他的头枕着我的膝盖。
我以为我会抱着他痛哭,可这段时间以来我哭得着实太多,时至今日竟突然多了份淡定。“你早知道酒里有毒,为什么还要喝?”
他笑了一声,声音裹了周围雪花的凉意。
“这三年他从来没放弃过杀我的念头,能留到今日才下手,已经难为他了。当初是你助我登上帝位的,他将皇位看的太重,即使你是他的胞姐,也未必容得下你,不过今日他既已说了不会为难你,我也可以放心些。那杯酒,对一个将死之人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原本恐怕也活不过今夜了罢,上天已经待我不薄,让我能够看到雁门关成功收复。”
湛儿不是个多话的人,那一夜却着实说了很多话。
“其实,我本想陪你更久一些,至少要等到你出嫁,亲自为你主婚,我想看着你一生圆满长乐无忧。可是我可能看不到了,将来如果你遇到你的良人,王祭之日要带他到皇陵见我,我要看看他配不配得上我的姐姐。”
一滴眼泪悄然滚落,顺着他如墨的黑发滑进莹白雪地。
他要我带着我的良人祭拜他,可是我的良人,他此刻就在我怀中,说出这些让人难过的话。
“记不记得我在开满红梅的雪地里给你画鹧鸪,陪你打雪仗,我带你到含元殿的屋顶喝酒看风景,还有今天特意要穿你做给我的衣服?”他偏过头看着我,勉强抬起手抹去我脸上一道泪痕,“我想给你留下些好的记忆。”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惆怅:“以后倘若记起我,要记起这些美好的事情。”
我点点头,捧起他的脸,这副眉眼,是我看了很多年都看不够的模样。
空气中残留冷梅的残香,月光照着他苍白如雪的脸,他微微喘息,说话已经变得费力。“三年前入主东宫那一日,我答应过你,要创造一番盛世。我不想让你活在乱世里,我想让你每每放眼望这片天下,都是繁荣平安,万家灯火,而不是狼烟四起,是我没有做到。
雁门关能成功收复,我也算用这最后的时光,还了你一个太平安定的大唐。”他合上眼睛,良久:“是我没有守好这江山……”
我摇摇头,把头埋进他雪白的狐裘里,与他十指相绕:“已经足够了。”
身为帝王,一生再呕心沥血,最终也不过是留给后人评价一句是非功过。唯独缠绵情义经年不衰。“湛儿,有一句话我藏在心里很多年,一直想要告诉你。”
话落他已没有回应。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双鹧鸪,在雪地里自在地打闹嬉戏。
我看着这双紧闭的眼睛,往事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我仰望了一辈子的这个身影,他安详地睡在我怀中。
我抱紧他:“我喜欢你。”
这份心意,我一直害怕他拒绝,如今他再也不会拒绝了。我这一生就只想对他说这么一句话,可一直到他死,也没能让他听到。
大雪纷纷扬扬,一阵风吹过,正在盛放的红梅簌簌飘落枝头。他偎在我怀中,月光似一层冷霜洒在他身上,嘴角噙着笑意,不知是不是在笑我太傻。
臻园阁外传来厮杀声,半边天被火光映的通红。
李涵果然兵变,带早已埋伏在宫门外的府兵杀进大明宫,六弟李悟率神策军阻拦,朱墙碧瓦的大明宫变成尸殍遍野的屠宰场。
今夜的血流成河,湛儿早就预料到。
他册封李涵为皇太弟,又把唯一能威胁他称帝的李瀍遣去边塞,李涵成为大唐下一位帝王已是板上钉钉。何必还要弑兄篡位?多当一天皇帝就那么重要?
好在兄弟相残、兵戈杀伐,与湛儿再无关联。庭院里飘落洋洋洒洒的无根花,树枝上残留暗香的点点嫣红。
喊杀声直到三更天才渐渐熄灭,大雪依旧下个不停。
我抱着李湛的尸首跪卧在阁中,四壁全是他亲手画上去的水墨。
阿央慌里慌张推门而入,只看表情就能猜到不好的事情已然发生。
我抬头:“李悟没拦住他,他杀了李悟,对不对?”
阿央全身发抖,瞳孔没有焦点地望着我,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他们包围了臻园阁,江王说……要公主把陛下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