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断的梆子声穿过长长巷道,越过道道重墙,声音渐渐弱缓下来,但依稀也听得见是一长四慢,已是五更了,天将破晓。
明烛几乎燃尽,一层层滴落的蜡油裹住烛台,已瞧不见烛台本来模样。微弱的火苗明明灭灭,挣扎几下,还是灭了,彻底熄灭了,混沌的昏暗即刻笼罩了阁间。
昏暗中,全然看不清阁间人面上神情,更不知他们心中所想,脑中所计。
萧英盯着明灭火苗直至它彻底熄灭。
“我那侄儿怎样了?”萧英依然瞥着烛台的方向,桃目皱缩,沉默半晌后轻道。萧韩应话:“主子还是那般,自那时死里逃生后便是病体缠身,卧床不起,闭门不出。近来稍稍好了一些,能出得了房门见见光亮了,但还是咯血不止,身旁一直离不开人”“天下之大就找不到一个能人根治他的病疾么?”即使看不见面上神情,也能听见萧英的恼怒、无力。
萧韩长长叹息,长到甚至有些呼吸停息,心跳骤歇,心口处涩涩的痛感不间断袭来,直到眼中酸涩不已,才缓缓呼出那口浊气道:“能保住性命已是不错,还能多求什么?”“要是真有什么圣手神医,王爷想是早该寻到了,又怎么让主子受那么些折磨?”萧英颓然丧气,缓缓才道出一句,“是啊!是啊!”“我还能为那孩子做些什么呢?”
萧韩见状有些不忍,劝慰道:“王爷已做了很多了,主子深感肺腑!主子说,那便是他的命,是天想要他的命,人又怎能与之对抗呢——”萧韩停住,胸腔里满是酸楚,主子老是对他说:这五年已是苟活了,等他做完自己想做无了牵挂,便可放心离去了。这话语就像是交代后事一般,令萧韩担忧不已。
萧英闻言,气哼一声道:“怕不是天,是人!泯灭了良心的人——”“王爷!”萧韩急声喊道,“这话说不得,大逆不道之罪!”萧英回眼望着萧韩,目光闪烁,笑哼道:“大逆不道!说这话是大逆不道,那我们所做之事便是十恶不赦了——”萧韩无力偏头,屡屡晨光泻进,照出眸中落寞沧然,“王爷说的是——只是——毕竟——罢了,萧韩多言了——”
萧英前移两步,冷厉的眸子紧紧攫住萧韩的偏躲的目光道:“怎么?后悔了?——想退出便趁早,免得以后来不及!”后一句不掩的讥讽语气刺地萧韩胸口深处发痛,咬牙握拳,强迫自己对上萧英的眸子道:“萧韩誓死追随主子,一切皆由主子处置”
萧英收回眸眼道:“我知你忠心,也知你在犹豫什么——都说江湖险恶,令尊半生闯荡江湖,侠义孤胆,世人遐仰,可曾遭人羡妒,恶意陷害,丢了性命?朝堂之上人心险恶,多少算计,多少谋划。令尊不懂官场规矩,初初入世为将,不出半年就受了牢狱之灾,差点命丧监牢。我那侄儿心志良善,忠君护父,最终不也这般光景么——这就是你所追求的正义、道统?——愚忠愚孝,腐朽至极——”
“令尊得王爷周旋才逃出牢监,得了自由身。萧韩得主子所救所教,主子吩咐什么萧韩便做什么!”
三十五年前,萧蘅还是邵阳郡守,因不满南齐皇朝荒淫治统,广招幕僚,培植亲兵,准备两年之久,于邵阳起兵诛暴君,立正统。苦战三年,终于推翻了旧政权,建立大梁,改江陵为建康,定都于此。五年后,政权稳立,世通人和。
那时的萧英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已是“名满京都”。为何呢?前面已经提过。这个七皇子,是为萧蘅的同胞兄弟,不喜文不喜文,只喜烟柳之地,只恋玩乐之地,可谓“年少成名”,成事也早。却无人得知,萧英的真实目的,除了尽掩锋芒之外,还在私下谋划着“大事”。
萧英暗地周旋,救了已被多年牢狱之灾折磨的不成人形的韩华,并将其秘密送出京都。时年不多,韩华就命丧异地。多年的寒苦牢灾,湿寒侵体,早就落下了病根,无法根治。一代侠士,终究寂寂离世,无人知晓。韩华离开了,却留了后在世,是他与萧英派去照顾的侍女留儿所生,取名余憾,韩余憾。
志学之年,韩余憾才从母亲那里得了他的身世,得了爹爹亡去之因,得了爹爹一生余憾,就独自离乡,一路南下,到了京都。本想谋一份差事,入职朝堂,步步进阶,圆了爹爹护国保疆的心愿,却不想孤身无援,无处安身立命,无意荡于后山,险些给狼崽子喂了食,幸而被主子所救。那之后,他便有了安身之处,主子养他教他,对他有再造之恩。也是那时,主子给他更了名,韩萧。萧——是代表他的身份,他是他的人,不容他人欺侮。韩余憾不肯,私自又更名姓,萧韩。并非他往面上贴金,主子对他恩同再造,就该为家奴,为主子效力。
萧韩打定了决心,不肯再改。主子规劝打骂一番,不过是徒劳,便也随了他了,只是告诫他,更了他姓,但绝不能忘了先祖,忘了他的身份。萧韩满心欢喜,满口答应。主子也只是叹叹气,不再说什么,只是心中暗道:“韩家后人决不能毁在他手上,他定要让他为士成将,建功立业,圆他父愿”,只是天公不做美,他终是无能,负了他了,还要赘连于他。
萧英行步过去,轻轻拍了拍萧韩的肩,停顿一会儿,又拍了两下移开了手。
“本王定要为我那侄儿讨个公道!”萧英出声自语道,也不知是否说给萧韩听的。
“萧韩听王爷吩咐!”
“原本该他的东西,本王要那人一样一样的还回来——连本带利地还回来——”萧英恨言。萧韩抬眸,恍惚瞥见那桃花眸中闪过一丝异常的狠戾,转瞬即逝,好像那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若是为真,他倒也不惊讶。王爷视主子为亲子,又因着年纪相差不大,又作挚友视之。主子沦落如此,王爷不平甚至怨怪那人倒也正常,即使那人才与主子是为血缘至亲。
一切便只是造化作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