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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第1页）

舒广袖睁大了眼睛定定的看过去，面上神色竟带数分急切，目光匆匆在镜中图画翻找，像是寻觅着什么。忽的低低惊呼了一声，一手猛的抬起掩住了口，再一眨眼，竟有两颗泪珠滴滴滚落眼眶，死死咬住了嘴唇。

那杏花堤上，行人两两三三，各自忙碌。独有一对少年男女并肩在一株花树下，牵手呢喃细语。虽说听不得声音，只观二人神态动作，也觉得出那股情意绵绵的滋味来。只是画面多如水中倒影，转瞬即逝，不过在那少年折了枝杏花为女孩子簪上鬓边后，就已更迭远去。镜中再映出的，已是颇长了几岁的新婚夫妇。

这般不过片刻，镜中倒如同一场大梦，将一对恩爱夫妻从少年初逢，直到双双没于黄土，尽数晃过三人眼前。只是到底那丈夫中年便因病故去了，留下新寡女子痛断肝肠，将绣了枝枝杏花的袄裙尽数收入箱底，再不见天日。镜中那时正是四月中，芳菲落尽，残红成素如雨凋零，倍添了凄凉。

须臾看过镜中人事变换数十年，直到镜面寒光渐淡，复成了乌突模样，再一转头，却见舒广袖立在那里，泪珠断了线般挂下粉腮，止也止不住。虽说镜中夫妻一世情深缘浅颇惹人叹息，但李云茅与梅影到底只如看了一场鲜活大戏，想来舒广袖却是不同，竟是感同身受，一时情难自已。待到镜中图画隐去，身子晃了两晃，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梅影忙上前两步扶住她，但想要劝慰又有点不知所谓，只能胡乱道：&ldo;舒姑娘，莫伤心了。那些前尘往事非是你的过往，切莫迷惑其中，反伤己身。&rdo;

舒广袖却只是摇头，好半天止住了抽噎，踉踉跄跄的蹲下身，将跌落地面的铜镜拾了起来。一手在镜上抚过，哽咽着低语：&ldo;是他，我终于看清楚了，是他……&rdo;

&ldo;无论是谁，皆是无瓜葛之人。&rdo;李云茅也蹲下去，叹了口气，&ldo;舒姑娘，梅影娘子说得没错，前尘旧事，与己何干？世世轮回，俱是新生，莫执着了。&rdo;

舒广袖泪眼朦胧的抬头，眼中的李云茅双影叠叠，晃动得光怪陆离，倒也像是一场乱梦。她勉强平静心神，惨笑一声：&ldo;想来高道长也同你说过了，我初识他，便是因为自及笈后，常有怪梦缠身。梦中诸事鲜活，便如自己托身其中，生长过活，喜怒哀乐，无一不及。唯独那梦中良人，看得清衣冠、听得清言辞，却从未看清他之面目……&rdo;

李云茅听到此已是明了，谓然道：&ldo;想来舒姑娘梦中见闻，竟是前生因果，这般奇遇，也是罕见了。&rdo;

舒广袖垂泪点头：&ldo;这三四年来，夜夜常梦。我往往竟不知究竟我是梦中身，还是梦中人才是真正的我。更那些刻骨铭心的依恋厮守，刻心入骨，难能忽视。这几年来，我想尽办法，为求镜中人一面。我……&rdo;

梅影摇了摇头，叹气道：&ldo;姑娘莫非是想再续前缘？你需知得，你与镜中前世，本是毫不相干的两段人生罢了。即便恩爱夫妻，一世缘过，各自投胎转世，也便是前缘已尽。这一世或是相识，或是不识，甚至深恩仇寇，那也需看这一世的因果，难能以前事强求。&rdo;

舒广袖哽咽道：&ldo;我……我亦是不知，若是寻到了……他，待要如何？只是……到了这一世，我仍要为前生往事所困，内中想必有难以割舍之情系。千余日夜，魂梦相绕，若不求个分明，怎能心安！&rdo;

听她如此说，李云茅和梅影一时都是无话，正缄默中，忽听远远一声清脆，似有金物相击。只是那声音响脆却不尖锐刺耳，更有几分隐约的熟悉。

李云茅眯起眼睛向着发声处打量，一边尽力回想到底曾在哪里听闻过这种声音。只是还未待他想出所以然，那黑暗深处，金声渐近，更有步履踏在残雪枯糙之上，沙沙轻响。渐渐一人身影褪去阴黑夜色，清晰起来。

李云茅忽的一击掌：&ldo;道知大师！&rdo;

来人竟是一名褐衣锡杖的青年和尚，如斯冬夜，仍是布衣芒鞋，神态悠然，步伐似缓却阔，十数丈的距离，不过举手抬足间，就到了近前，微笑着打了个单手什：&ldo;不敢当，正是小僧道知。&rdo;

梅影却是白了脸色，舒广袖也顾不得扶了，仓皇起身，不由得连退了数步。这一带空旷，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闪到了李云茅身后，垂了头不语。

道知看在眼中，仍是微笑：&ldo;女施主不必惧怕，施主身怀无障之梅，虽为鬼身，却甚洁净，贫僧非妄杀之人也。&rdo;

李云茅不知&ldo;无障之梅&rdo;为何意，但见道知言笑温和，全无凶意，便也笑起来，拱手道：&ldo;大师慈悲！不知大师深夜来此，是为何故？&rdo;

万没料及的，道知却是笑叹一声：&ldo;为了一桩因缘。&rdo;随后竟是单膝跪下身去，虚虚扶了扶犹是满面泪痕的舒广袖，&ldo;善哉，因缘人，贫僧为解你之因果而来。&rdo;

此言一出，在场皆惊。舒广袖茫然抬头，隔着满眼泪花看过去，好半晌眼底水光迷离才褪尽了，真真切切落到道知脸上。只这一眼，却如遭雷殛，整个人都僵住，只口舌尚能调动，颤声道：&ldo;是……是你？是你么？&rdo;

&ldo;是，也不是。&rdo;道知脸上仍带着淡淡微笑，&ldo;譬如女施主，是镜中否？亦非镜中矣！&rdo;

听出几分关窍，李云茅心念一动，凑前几分。不看舒广袖，却是盯向道知：&ldo;大师莫非也是镜中身？&rdo;

道知叹息道：&ldo;前尘迷惘，坠乱红尘之中；一朝幡醒，供奉我佛座前。女施主，此镜在你手中两载，你竟终还是未能窥破这镜花水月之障。也罢，此事乃贫僧前尘枉结，亦该由贫僧破之。&rdo;

他说着话，自然而然从舒广袖手中取过铜镜，一手便搁下锡杖，攥了袖口，将镜面沾上的一点雪灰抹去，慨然道：&ldo;神通非神，解亦是结，用之与否，思之慎之。&rdo;

舒广袖豁的睁大了泪眼：&ldo;这……你……你是当年的赠镜之人？&rdo;

&ldo;是贫僧，都是贫僧。&rdo;道知莞尔，&ldo;然却非是女施主，皆非女施主啊！&rdo;言罢，道知将一指在镜面轻点，蓦的有沛然金光，漫铺开来。不同于之前梅影施展的鬼气，那股纯然正阳之力，顷刻将整面铜镜映照通透，皎如圆月。而明光开处，仍见红花绿柳，堤上人事。折了杏花，结了姻缘……

那一切似与方才所见并无不同，又好似有着极细微处的差异。几人睁大了眼看下去，一幕幕揭过眼前，直到锦绣衣裙，再次压入箱底尘封，镜中只余一片黑暗。

那黑暗却非是结束，片刻的沉寂后，点点极为细碎的光芒，在紧锁的衣箱中散逸开来。在几人的讶声中，光点离合，幽幽闪烁，直到最终落定，竟是一枝杏花，绣在水红罗帕之上。

杏花光晕迷离，宛如活物，登时叫几人忆起，镜中女子昔年得夫婿折花相赠，这看朱成素的婀娜，便做了半生的心头好，最是流连。此刻帕上花朵几番烁动后，飘飘然离合而出，直上室外枝头。房中漏夜正长，素缟女子残妆和泪不觉睡去，听不得窗外雨声渐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