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青云一直都不想待在京城,当初打退了鞑靼,他就极力坚持要带兵直捣鞑靼老巢。然而,整个大周朝堂几乎都是保守派,所有人都觉得将鞑靼人赶出山海关就够了,甚至因为鞑靼人另立了新王,有些极端求和派唯恐惹怒了这位新王,竟在朝堂上提出放弃谈判,放弃要求鞑靼人赔款割地的协议!这话一提出来,武将一系几乎都气疯了,连一向谨慎自持、很少掺和到朝堂争辩中的英国公都忍不住站出来反对。
虽然最后陛下坚持了与鞑靼人谈判,派出了几拨使臣到边境去与鞑靼新王克都谈判,但这还是让项青云无比失望。他想要的不是谈判,不是让鞑靼人割几块地、赔几块黄金,他想要的是踏平鞑靼王庭,是洗雪项家奇冤。当年老皇帝以他父亲通敌的罪名,将项家满门抄斩,那所谓的敌,就是一直躲在鞑靼王庭中的鞑靼国师。他想要剿灭鞑靼一族,抓住这所谓的国师,向天下人证明,项家从未负国,是皇族负了他项家!
然而,就连陈赟陈大人都不支持北上伐敌的想法,与他一道围剿鞑靼的姜大人更是十分不理解,他们都劝他,说天下苦战久矣,没人愿意再起纷争,说现在的大周就是空壳一个,根本耗不起那样巨大的北伐。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项家满门忠烈,却要曝尸荒野、死不瞑目。不甘心自己浴血搏杀,却只能隐姓埋名、浑噩度日。
而就在这个时候,小皇帝赵曜宣他进宫了。曾经,他是看不上这个小皇帝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要靠女人庇护的丧家之犬,不值得任何人正眼相待。可后来,他发现这个小皇帝虽算不得大丈夫,却算是个合格的帝王。他在所有方面都比他那个混蛋老子强,包括那颗刻薄寡恩的帝王之心,也更甚一筹。所以,他从未期待过赵曜会主动帮他项家翻案,如果他没表现出足够的价值和能力,以赵曜之城府,绝不会主动挑起当年旧事。
可是这一次,赵曜宣他进宫了,直言可以帮他项家翻案,给他项青云正名!他很吃惊却也很冷静,他记得自己挺直了腰背,直视着赵曜问了一句:“条件。”
然而,他就千里迢迢来了这江南……
项青云默默地出神望了望远处广阔无垠的大海,对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感觉到无比恍惚。
“将军,云将军?”身旁的副将小声地唤他。
项青云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副将,这才发现副将已经连着给他打了好几个眼色。他顺着副将的眼色望过去,发现浙江布政使宋贞吉正带着一行人向着他的方向走来。
项青云立马收起了自己茫然的表情,换上了一脸客气的微笑,站起身对着宋贞吉道:“宋大人,您怎么来了?”
宋贞吉状若无意地扫过面前这片昨日刚刚激战过的海滩,远处的滩涂上还堆积着战船碎裂后的木板、桅杆、战旗,以及无数零落的甲胄、倭刀,除了尸体在昨晚就被及时处理了之外,这些武器装备的残骸都还一片狼藉地堆在岸边。
项青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滩涂上的碎船板和破桅杆,宋贞吉却很快转过视线,笑着抚了抚须:“这等收拾战场的小事,怎需劳烦云将军亲自出马呢,派几个千户来就行了。”
项青云微微一笑,很是客气:“此时本就是云某的分内之事,应该的。”
“云将军真是太客气了,如果没有您,沿海数县的百姓恐怕还要深受倭寇之害,哎,也是我等无能,才要劳烦朝廷将云将军派来剿倭。”说话的是浙江都指挥使钱谷用,他这话语间都是对项青云的推崇和愧疚之情,仿佛真的对项青云拿走指挥权这件事,一点意见都没有。
宋贞吉听完这话,哈哈一笑,看着两人调侃道:“钱大人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嘛,两位都是各有所长,正好趁此机会,互相交流、互相切磋。”
“宋大人说的是。”钱谷用看向项青云,一脸友好,“钱某早就听闻云将军大名,此番倒是因祸得福,能与云将军一见。不知,钱某是否有幸,能请到云将军一聚?”
“好极好极,昨日大灭倭寇,尚未有机会庆贺,此番钱大人既愿意做东,可介意宋某也去蹭一杯酒?”宋贞吉笑容畅快,仿佛真的对去钱谷用家里蹭酒感到无比起到。
钱谷用自然也跟着笑:“只要宋大人不嫌弃拙荆的手艺就好,云将军可愿意赏脸同来?”
“怎会,怎会。”宋贞吉言罢,又看向项青云,见他踟蹰为难,便帮着劝道,“只是小聚,不妨事的。”
宋贞吉和钱谷用都满脸笑容地看向项青云,热情又慈祥,就像在看一个满意的后生,一个值得提携的小辈,脸上没有任何不满和猜疑。然而,就是这样两张笑脸,却看得项青云遍体生寒、毛骨悚然。如果没有离开京城之前赵曜那句似是而非的提醒,如果没有刚才在滩涂上发现的东西,如果不是他久经战事对打仗太熟悉,现在的他是不是就会感动于两人的提携,感动于自己“恩人”再次伸出的援手……官场到底能将人生吞活剥到何种地步,他现在终于窥见了些微,可越是如此,他的内心越是悲怆,他的父亲,他那铁骨铮铮、功勋卓著的父亲,是不是也是死于这样可悲又可笑的鬼蜮伎俩?
“宋大人和钱大人都这么说了,云某自然恭敬不如从命。”项青云笑着,脸上同样看不出丝毫端倪。
钱谷用布置的晚宴,如他所有表现一样,没有半点错漏。晚宴既不奢靡也不铺张,就是三个人一桌的小酌小饮,连是丝竹管弦都没备,甚至菜色都是钱谷用的夫人亲自下厨准备的,一切就像是邀请自家子侄一般亲切随性。这一切都太和项青云的心意了,如果不是他早有忌惮,此时此刻,必然会感动于钱谷用这番布置,并随之对他产生亲近之情。
表面和谐亲切,实际各怀鬼胎的晚宴在一片醉醺醺中结束,项青云红着脸,踉踉跄跄地被小厮扶着往外送,他便走还边回头对宋贞吉两人抱拳:“宋大人,钱大人,今日……今日多谢款待,项……云某……云某感激不尽!”
宋贞吉笑着道:“云将军喝醉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项青云用力点了两下头,又像是晕得不行,使劲儿地晃了晃,可晃了晃,还是没清醒,最后无奈只能由着小厮半撑半扶地给弄出了钱府的大门。
钱谷用瞧着项青云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收起,转而看向宋贞吉:“宋兄,你说,他真的喝醉了吗?”
宋贞吉眯眼一笑,神情中带着几分自负:“‘项’字都漏出来了,你说呢?”
钱谷用与宋贞吉对视一眼,皆露出了笑意。
而昏昏沉沉的项青云,在进入马车的那一刻,忽然睁开了眼,那双漆黑的眸中,哪里有半分醉意!他靠在行使的马车壁内,伸手从宽袖中拿出一块碎木板,正是白天从那滩涂上捡到的倭寇苍船船板上的一块碎木。他死死盯着那块碎木,盯了很久很久。
马车很快就到了项青云下榻的驿站,副将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一见到踉踉跄跄差点摔下马车的项青云,边扶边惊讶:“怎么喝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