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我从没对别人说过,在这里告诉你也无妨。我朝我的仇人开枪时,想的是只要他死了,我从此就能安心睡觉了。果然,我杀了他以后,我那位儿时同伴的冤魂,再没有入梦纠缠过我。”杜彧不置可否,保持着无伤大雅的兴味追问道:“你是说,你从来没有自己的情绪,你表现出的喜怒哀乐,全部是为了不被人当成冷血的异类,而假装的?”“不是全部,我当然有自己真正的喜怒哀乐。”郁臻和他讲,“我的问题是,我没有这些也可以。不像你,你爱你姐姐,还爱得要死要活的,因为她伤害了你,你就痛苦抑郁不能自持,宁愿放弃现实,活在梦里。——但我永远不会这样,我没有特定人的爱,还是健全地长大了,并且活得好好的。”杜彧蹙起眉,声音冷了几度,“谁告诉你,我爱我姐姐爱得要死要活了?”郁臻:“我看见你随身带着她的照片。”杜彧:“你翻我的东西?”郁臻:“那张照片和你的速写一起掉到了地上,我是帮你捡起来放回包里才看见的。”“你怎么判断那是我的姐姐?”杜彧回忆,这一路他绝对没有和郁臻提起过杜玟。郁臻表情夸张,似乎他在明知故问,道:“拜托,你们长得很像。”“我基本是我姐姐带大的,她教会我很多事,我是很爱她,但没有要死要活;说来她和你可能是一种人,不需要别人的爱。”“不,她做人比我高明,她懂得利用别人对她的爱。”杜彧的耐心顷刻间消磨殆尽,问:“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又不认识她。”“我认识,是她让我到你身边来的。”郁臻握住他的手,“你感受一下,这是真实的人的温度,不是梦里的幻象。”杜彧的手背被对方体温覆盖,郁臻的手掌比他凉一些,很干燥。见他无动于衷,郁臻睁大眼睛问:“没有区别吗?”杜彧礼貌地拿开那只手,说:“你的胡言乱语,应该适可而止。”郁臻丧气地叹息:“这也太难了。”随后不死心地贴过来,目光炯炯地紧盯他,“你看,艾莉卡在里面毒杀亲生父亲,我们在门外聊天,这能是现实中发生的事吗?更像是梦,对不对?”杜彧:“我的生活经历告诉我,现实也许比梦境更荒诞。”正当郁臻还有话要说,铁门轰隆地被人从里推开了——艾莉卡惊魂未定地抖着手,指向门里,道:“有、有东西要出来了……”闲话中断,杜彧起身冲进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一具庞大的身躯仰躺在宽阔的双人床中央,一头棕红的头发如同地表延伸的树根般铺散开,本属于人类颅骨的头部膨胀至原来的三倍大,粗砺皮肤撑成半透明的薄膜状,血管青筋断裂,浑浊的眼球被一根从脑内伸展的细长触须挤出了眼眶。卧室敞亮洁净,地毯上滚落了一只空酒杯,床边的墙角蜷缩着一个深色皮肤的银发女人。杜彧说:“把门关上。”噗嗤。尸体畸变的头颅外侧,又戳出一根触须,根粗尖细,背面生着密密麻麻的小刺。郁臻在艾莉卡关门的前一秒走进来,急忙往一边让去,“哇!我最讨厌的噩梦!”神弃之地(十七)诞生杜彧曾有耳闻,这种来自异星的怪物诞生于人的脑子,今天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它出生的过程。像破壳的昆虫,先用最锋利的触角顶破脆薄的卵,脑浆血水混合的浓稠汁液爆炸四溅,浸入床单慢慢扩散——想体验的话,可以试着砸碎一颗烂熟的番茄。它们的皮肤都是透明的,反着醇厚丝滑的奶白色光泽;这样形容并非想引起或影响食欲,而是平心而论,它们刚出生的幼弱形态实在称得上美丽。很娇小,还不足成年人的手掌大,但它形似螳螂的头部,橙黄色的复眼——是的,这一只进化出了眼睛。还有柳条纤细的体型,罗列齐整的肋骨,收成拱形的腰腹,构成一种奇异的优美。假如这仅仅是一件死物,放在博物馆供人观赏的艺术品,他愿给予创作者最崇高的赞美;但当它是以人类无法解析的形式出现的强势基因,具有超乎寻常的破坏力,会威胁到自身存在安危的活物时,所有欣赏赞美便荡然无存,只剩头皮发麻的退避。它刚得见天日,明显还无法站立,身上敷着一层鲜红粘膜,那两条触角不是它的触须,而是它的前肢,下排生着刺状锯齿;它在泥泞粘液里,挥动两柄锯子割裂碍事的胎膜。墙边的银发女人厉声尖叫,吓得近乎晕厥,与卧房仅一墙之隔的囚室出现骚动,有洪亮的女声问:“吉美亚,外面发生了!?”伴随着锁链在地面拖动的丁零当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