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中学里有许多回沪知青子女,她也是其中一分子。有的人从小就在上海,她却刚从黑龙江转学过来。她妈是东北人,在阴雨绵绵的上海话世界里,她的东北话就像晴朗的太阳。她父母还在北大荒的农场,送她独自一人回上海读书,寄居在姑姑和姑父家里,准备在上海报户口和考大学,这样总比在黑龙江强多了。
可惜,白雪的学习成绩很差,功课完全跟不上。大概是转学的缘故,也可能本就不是读书的料。每次考试她都是最后一名,数学简直白痴,最离谱的是有次交了白卷,气得老师命令她在走廊站了半个钟头。所有老师都不喜欢她,说她必须留级多读一年,否则会把学校的平均升学率拉低‐‐而这一可能性,也成了悬在所有男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虽然,男生们都爱向女神献殷勤,更别说是白雪公主了,但白雪有些难以接近,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冷艳高贵,似乎谁都看不上眼。在这座城市,她没什么朋友。如果说勉强算有的话,那就是我和肖皑两个人。
我告诉她,在《格林童话》最初的版本里,白雪公主没有后妈,迫害她的人是亲生母亲。白雪说不相信,她妈妈待她很好,只是她不想再待在那个地方了。但是姑姑嘛……她不说了。我问她有什么爱好,比如读书啊,看录像带啊,读漫画啊,甚至打游戏之类的,她的回答很酷:滑冰。
那年上海已有了旱冰馆,也算是时髦的运动。但是,溜真冰的还绝无仅有。
白雪说在东北的松花江上,每到十一月,就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整个学校里的孩子,个个脚踩最简单的冰刀,跑到江面上去滑冰。她的滑冰技术是最好的,能够连续在冰上转好多圈。曾经有个体育老师,看中了她这双长腿,推荐去哈尔滨的体校练过几个月,后来受伤才放弃了。
在我们身边,白雪只待了不到半年,在初二的上半学期。从秋天到冬天,她迫切地期待最冷的时节。她说等到十二月底,黄浦江就会结冰,那时候就能上去滑冰了。我和肖皑都在笑她,说打我们生出来开始,无论苏州河还是黄浦江都没结过冰。但她顽固地不相信,觉得我俩是在诓她。因为,这是白雪爸爸告诉她的。在来上海的行李里头,她特意藏了一双冰刀鞋,等结冰以后就可以在黄浦江上滑冰了。她把冰刀鞋带来过学校,穿在脚上给我们看过,刀口寒光闪闪,真是杀人利器啊。正好被老师发现,将她的冰刀鞋没收,说这个家伙太危险了,万一切掉学生的几根手指头,学校可负不起责任。我想除了安全原因,也是老师对于白雪这种差生的惩罚。
冰刀鞋被没收那天,从没掉过眼泪的白雪,一路哭着回家,雨打梨花般惹人怜爱。我和肖皑,谁都不敢去安慰她。因为她个子高,力气大,脾气暴躁,有时会揍男生。这双冰刀鞋陪伴了她五年,是她爸爸送的生日礼物。
一个月后,短暂的寒假开始。
她原本要回东北过年,却在回家前几天消失了。
人们最后一次看到白雪,是上海最冷的一天。在黄浦江边,金陵东路轮渡码头附近,有几个轮渡公司的职工,还记得这个高高的姑娘。
我们的白雪公主,再没出现过。公安局记录了她的失踪时间,三年后,户口被注销,算作法律死亡。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还有一个秘密‐‐肖皑暗恋着白雪,他只告诉过我,因为身高的差距,不敢让别人知道。
虽然,身高不到一米六,肖皑却很有自信。男生发育本来就比女生晚嘛。女生长个头的时候,男生还都是小不点呢。他总觉得,再过几年,自己就会比白雪高半个头了。谁都无法预测未来,如果他知道自己长到现在,贴着墙量身高还是一米五九的话,大概就不会那么想了吧。
我们从小就知道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故事。但对肖皑而言,如果,有一个小矮人和七个白雪公主该多好啊!如果,是我们的白雪同学,一个也就够了。
他的白雪公主,此刻在何方呢?
那晚在黄浦江边的餐厅,肖皑看到窗外凭栏独立的女孩子,也是这副白雪般的容颜,甚至差不多的个头。
而此刻,在我眼前的滑冰俱乐部收银员,她叫玄春子,不叫白雪,还是个朝鲜族思密达,让我如何转告呢?
于是,我决定,不告诉肖皑。
彻底忘记白雪吧,这样对他最好了,我确信。
二○一五年,冬至夜,又是北半球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寒cháo自西伯利亚来袭,席卷过整个北中国,跨越长江,拥抱上海。温度往下跌落到零下十多度,据说是解放后从未有过的。
凌晨两点,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大雪齐刷刷地飘落着。开着空调,我也瑟瑟发抖,每寸空气都是冰冷的。入睡之前,我最后看了眼微博,却跳出一条消息扎了眼睛:黄浦江结冰了!
真的吗?
网上发了许多张图片,不少人正在黄浦江边围观呢。这时,我收到一条短信,居然是肖皑发来的,他说他已经赶到黄浦江边,江面千真万确地封冻了。
冬至这天我去上过坟,老人们说今晚不应该出门,是鬼魂出没的节日。
半小时后,我和肖皑在外滩观光平台碰头了。
没错,漫天凛冽的风雪中,黄浦江已凝结成一条水晶般的玉带。我们瞪大双眼,不是做梦,也不是精神错乱。结冰的江面像半透明的镜子,完全凝固在今晚的某个瞬间,再也没有波涛汹涌,没有泥土味的水汽,没有cháo汐的起伏。江面上残留各种吨位的船只,有从太平洋另一端来的艨艟巨轮,有从苏州河来的小小驳船,全像被点穴或定格,被冰层封锁在江心或岸边。对岸陆家嘴钢铁森林的灯火,在冰面上发出五颜六色的反光。
跟我们同样闻讯赶来的,是刚从夜场里出来闲得蛋疼的年轻人,像大叔的都是摄影发烧友,举着各种长枪短炮狂拍一通。
趴在栏杆上的肖皑说:&ldo;那么多年来,我拼了命找寻的,并不是黄浦江底下的藏宝箱,而是我们的白雪公主。&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