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今年全都回来,咋还未露出脑尖顶?
二儿子、三儿子,一个专科、一个本科,让村里人眼红。四爷听了消息,好久未做声。半晌才说:谁让他们全走了呢?说的是实话。
半个也不会回来了。四爷的眼又朝村子逡巡了一阵后,他叹了口气才回过头来对四奶说:&ldo;开镰吧。&rdo;
开镰了,熟透的水稻沉沉地朝着镰刀挥去的方向倒下。沉沉倒下的水稻在四爷的眼中闪过一道道无比绚丽的弧线,一股丰收无言的稻香痒痒甜甜地悬浮在秋日的风中了,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四爷才惊喜地发现,四爷说:&ldo;老婆子,看我割了好大的一蔸呢!&rdo;
四奶接言:&ldo;我也割了好大一蔸呢!&rdo;
四爷一愣,随即就笑了:&ldo;割吧。&rdo;
&ldo;割吧。&rdo;
日近当午,四爷抬头看了一下天,天穹里尽是薄薄的青云,没有一丝儿的彩色,天底下的飞鸟一小群一小群地飞过。邻家地里的庄稼早已割了,稻草胡乱地散在田里,东一垛西一垛的。不远处的塬上是几柱冲天的浓烟在飘……四爷的心就猛地紧缩了一下,他一下子就怀念那时大集体大生产火火热热的情景来:男人挑禾挥汗如雨,女人割禾弯腰如弓,机声鸣鸣,镰光闪闪,最顽皮的娃儿们也跟在挑桶后边泥着脸蛋抢拾着稻穗……
四奶说:&ldo;我又割了好大的一蔸呢!&rdo;
四爷看了看已汗流浃背的四奶,她满头的白发和金黄的稻色非常美丽。四爷很痴迷地看了一阵,说:&ldo;老婆子,我总觉得这地里怪冷清的。&rdo;
四奶抬起满是汗渍的脸,她撩起青布衬衣的下襟在脸上撸了一下,便笑了,说:&ldo;冷清就冷清吧,难道让人一边唱戏不成?&rdo;
四爷说:&ldo;今日里我才真觉得自己老了。&rdo;
四奶听了,一愣,随后就豁开牙床笑。
&ldo;笑啥呢?&rdo;四爷见状,问。
&ldo;笑你七十还不服老呢,想想,人若不老下去,这黄土地上的人又一茬连着一茬疯长,到今日恐怕连挤都挤不下呢。更何况人要吃要喝,堆成这么多,会弄成啥样呢?&rdo;
&ldo;那种田的把式都老了又去了,田地里冷冷清清了,你说又会成啥样呢?&rdo;
四奶听了,又一愣。她看见四爷的眼空洞而又迷失般地在空荡荡的塬上呆望了‐‐路上有几个人正远远地朝这里走来。四奶跟着望,过了一阵,四奶说:&ldo;不是咱家的儿,割吧。&rdo;
&ldo;割吧,割起才热闹点。&rdo;
镰刀又动作起来,稻子在轻吟的阵痛声中成功地倒下。忽然,四爷嘶哑着粗犷的嗓门吼叫了起来,接着,唱:
锄禾日当午,挣钱儿读书。
谁知读书儿,进城不沾土。
说读书,说读书……
空旷的田野里,一段如泣如诉的歌谣,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撒向了天地的四方。不远处一棵苦楝树上一群打盹的鸟儿惊醒了,扇动着惊恐的翅膀箭一般地逃去。
四奶没来由地竟浑身战栗起来,低头看,一层殷红的血液已浸过了她的指尖,无声地点滴在稻田里,她回过头想看,却不见了血痕,血早已溶浸在尘土之中了……
雨中的祖父
牧毫
祖父那天正在地里锄草。祖父干得兴起,索性脱去了外衣,随手丢在田边的老槐树下。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布谷鸟的啼叫,他抬起头来,引颈四望,却看见远处一个女子袅袅婷婷地向他飘来。祖父正年轻,他看着看着,不觉就看痴了。就在这时候,一阵细雨飘下来了,那时正是三月。三月江南,燕飞草长,桃红柳绿,烟雨霏霏,好一幅《春雨江南图》!
60年后当我又一次走在故乡的田间小道上时,也是在三月的一个细雨天气。我竭力想寻找当年深深吸引了我祖父的那幅图画,但我一无所获。祖父的准孙媳妇‐‐我的未婚妻一直在抱怨路上泥泞太多,她的高跟鞋只习惯敲打城里的水泥路面。直到走到那棵老槐树下,坐在不知几百年前就放在那儿、风雨岁月侵蚀光滑的石凳上时,她才记起问我:&ldo;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rdo;
我正在看着那棵老槐树,没有回答。
一个农夫在江南的三月小雨中看见一个女子渐渐远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故事。我已经永远不可能确切知道在60年前的那天上午,祖父看见了什么。所以我不能回答未婚妻的问题。就像一个外国哲学家说的:&ldo;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rdo;我不可能走进60年前的那幅图画;又像一个中国哲学家说的:&ldo;子非鱼,安知鱼之乐?&rdo;所以我也说不清楚祖父当时的感受。我只能忠实地叙述我自己的感受。
&ldo;说呀。&rdo;未婚妻撒着娇,她知道这一招很有效。
故事接下来的情节其实很简单。那个女子在三月的江南春雨中渐渐地湮没在田间的小路上,走往一个名字叫周庄的小村。这幅画面在祖父的眼睛里成为永远的定格,祖父就这样站在雨中间,任雨浸透了他的头发。
三月的江南应该还是很冷的。年轻的祖父当天晚上就生病了。病好以后的祖父变得沉默寡言,那时还没有那个日后被我们称为祖母的女人。他就经常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往远处眺望。这一站就站了几十年,也站成了村人谈笑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