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把辞职书轻轻放在桌上。
他就看见校长沾着粉笔灰的手在抖,筷子老也夹不住花生米。
他走出了山里就坐上了咯吱咯吱的三轮车,坐进了哐当哐当的火车一直向南。他敲开了大大小小的门。
先生您对电脑平面设计是否精通?
先生您对现代舞美形态有何独到创意?
先生您对推销高科技产品可有过人的绝招?
先生您的英语水平达到几级是否可以和外商谈判?
先生先生先生。
他对自己失望了,他把自己灌了个大醉摇摇晃晃找不到住处。
他就撞进了一家四面全是玻璃里面,全是美女的屋子。
女老板说先生您想舒服吗?看您喝了那么多酒。女老板就喊了一声:阿香!他就被一个叫阿香的女人扶进了里面只有一张床的密不透风的小间。阿香说先生我给您泡了一杯茶解解酒。他说我不要茶我只要那个。阿香悄悄说先生不是本地人吧?先生来这里干什么?他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是山里人你以为我不给钱是不是?我来这里想找一口饭吃。阿香说先生这里的饭不好吃,这里憋得人透不过气哪赶得上山里的空气?他就说空气再好也不能当饭吃,钱才最重要,不为钱你会干这个吗?你到底做不做?阿香就轻声说先生我今天身子不舒服,先生对不起我给你揉揉腰捶捶背。他就任这个女人小巧的手捶着揉着,其实他喝多了酒什么也做不了他很快就睡着了。
先生先生先生。
阿香后来摇醒了他。他说多少钱?阿香说先生您得给老板娘一百块。阿香就把他扶到了外边。老板娘接了钱说先生以后再来啊。他就被阿香送到门外,就听见阿香柔柔地说先生先生走好哇。
走在外面,红的灯绿的灯紫的灯打在他的脸上。他稍稍醒了酒这才记起最后一百块钱花掉了。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就毫无目的地在夜的街上走了许久许久,后来他困了就去兜里摸烟却摸到一个纸包。他有些奇怪,打开纸包里面却是六百块钱,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左右看了一眼悄悄把钱塞回了兜里。他在扔那包钱的纸的时候突然发现纸上有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先生您怎么来了这里?您怎么变成了这样?我是您从前在五十里岗的学生曾叶香,您肯定不记得了,因为我初中才念了半年就下学了,再说我现在的样子也变了。您回家去吧,那里有您的学生,还做您原来的老师吧。这钱是我挣的,它不干净,老师不要嫌弃老师用它回家吧。
他浑身打摆子一样,握纸的手上上下下地抖。
阿香阿香阿香。
他寻遍了四壁有玻璃的房子,找一个从山里来的叫阿香的姑娘,他要带她回山里去。他找到了几十个涂着红嘴唇的阿香可就是没有他要找的阿香。
阿香阿香阿香阿香。
去校长家的时候校长还在灯下喝酒。一个酒盅一盘花生米一瓶包谷烧酒。
他说校长……校长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早晚会回来的,比我估计的晚回了几天。他说校长你看我……校长说别说了先坐下来陪我喝一杯。校长就取了一双筷子一只酒盅斟了满满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他说校长我这一趟出去……校长就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出去遭了不少罪,看你眼睛都大了,不说了先喝了这杯酒解解乏。校长就和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到鸡笼的鸡跑上窗台扯长脖子咯咯咯地叫。
喝完最后一杯酒的时候他说校长我那……校长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来要辞职书的,你以为我交到上面去了办了你的手续?其实你交辞职书刚出门的时候我就用它擦了桌子。校长说我知道你早晚要回来的,我跟老师学生说派你出去学习考察了。他说校长啊……校长说不用说了学生等着呢。校长说我还是那句话:先生先生先苦后生苦了自己才能出息了学生。
校长说:我知道你这一辈子别的不行但能当个不差的教书先生,他就趔趔趄趄出了校长的门。他就看见有背着书包的孩子跳跃着出现在对面的山脊,他听见早晨的空气里传来孩子脆生生的歌声:小呀么小儿郎啊,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那风雨狂,只怕那先生骂我懒啊没有学问我无颜见爹娘。啷里个啷里个啷里个啷……
那一刻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一时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干脆让它流了个痛痛快快。
玉子
郭昕
玉子学织毛衣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那一年玉子上大学三年级,大三是本科学生最美妙自在的一年,既摆脱了高考的激烈竞争机制在心理上的巨大压力,又如鱼得水地适应了大学生活环境,同时,毕业分配大战的硝烟还没来得及燃起,大三就像一张土壮水足脉脉含情的温床,滋生出爱的嫩芽是再自然再正常不过的事。那一年玉子22岁。22岁那年的秋天玉子开天辟地上街买了三两蓝色的纯毛毛线,开始了她织毛衣的历史。而在这之前,玉子最瞧不起周围那些女孩子的,就是吃零食织毛衣这两大恶习。没出息,玉子不能和她们一样,玉子无数次地对自己说。玉子是她娘在秋天的玉米地里生的,那一天娘正站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一个个地掰那成熟的金黄的玉米棒子。爹给玉子在小学花名册上填上&ldo;玉子&rdo;这两个字不到一个月就死了,爹是民办教师,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手扶拖拉机撞死了,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只是把攥着玉子的手一松,就那么永远地去了。玉子是攥着娘的手长大的,玉子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攥着娘的手长大的。娘为玉子他们三个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玉子说不清,玉子唯一能回报娘宽慰娘的就是拼命地读书,读书,读书,拼命地拿回一个又一个毕业证和入学通知书。玉子拒绝一切女红。玉于再没有见过比娘手巧的女人了,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枝头绽的花,无一不能在娘手下活灵活现,可娘又怎样了?上学或放学的时候,走在村子里那条凸凹不平的土路上,看着路旁树下家门口倚着的那些虚掩着衣襟、黄涩的头发上沾着几根草棒棒的或晒暖或乘凉或奶孩子或纳鞋底的女人,玉子总要在心里发狠,决不能和她们一样,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