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饿醒的孩子躺在被窝里折腾着爬起来的时候,外头的雪有变小的趋势。
森冷的夜色安静地匍匐在晦暗的木板上,屋外似乎很热闹,远远的传来很多人的咒骂。
有澄亮的火光混着迷蒙的月色从窗外朦朦胧胧地透进来,母亲将他按在怀里,把一块粗糠塞给他填肚子,让他吃了后就快快睡了。
但是他问:“外面怎么了?我好像听到叔叔婶婶在哭的声音,是明日朝姐姐他们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年幼的稚儿向来拥有强盛的好奇心,睡意全无的孩子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看,却被母亲强硬地呵斥后按了下去。
“别管闲事,就当没听见!”
母亲的低语像压抑的风,轻轻掠过耳畔时明明是温热的吐息,语调却无端的凉。
嘴里的食物忽地变得难以下咽。
他嚅动嘴角,突然就感到了一丝不安和害怕——对未知,对母亲的隐瞒,还有屋外那些渐弱的哭声和咒骂,以及只能闭眼顺从的自己。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白茫茫的山林里有重物拖行的痕迹。
被制服的夫妇挣扎着梱绑在地,脸上都是鼻青脸肿的痕迹。
有三两个人举着火把从深山走来,凝重地摇头,表示没有找到逃跑的人,只远远地看到无人的木船孤零零地停在深处的芦苇荡里。
有人建议继续往里走去找,有人却忌惮地说不能再往前走了,那里是‘神明’所在的地方。
一时间,进退两难的犹豫在众人之间弥漫,恼火的啐骂又响起了一阵,有人发泄般地提议,要将地上的两人处死以平愤怨。
但是在那之前,村中有话语权的长辈肃穆地宣布说:“明日朝跑了,那明年春天就只能让山太郎家的女孩顶上了。”
就此,先是死寂一般的安静。
几秒过后,人群中才传来了愤怒的声音:“开什么玩笑?!我的妹妹才只有十三岁!她还那么小!”
有人反驳道:“那又怎样?!本来就该是你们家了!是明日朝今年来到这里我们才想着让她顶上的,结果她现在跑了!今年村里的收成你也看到了!要是明年不能献上祭品,只怕会更糟!你想全村的人都饿死吗?!”
澄黄的火焰划破黑暗在山林里摇曳,雪地上扭曲的人影幢幢重叠,聚在一起的村民们在焦虑与恐惧中开始互相推搡,唯恐明年献祭的噩梦降临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你们这么说无非是想让我的妹妹去死而已!”
“休要胡言!献给神明,这可是荣耀!”
“什么神明!什么荣耀!分明是你们的自私在作祟!每年都要求我们杀一个女孩就像杀一只鸡一样!怎么会有这么冷血的神明!那分明是妖鬼!是恶神!”
积雪从晃动的枯枝上坠落。
还在燃烧的火把掉在地上,争吵的众人扭打在一起,平日中邻里慈祥平和的笑脸被撕碎,那些熟悉的面目在剧烈的愤怒和恐惧中变得陌生又狰狞起来。
有几个强壮的农夫将反抗的少年按在地上,朝他恨恨地啐了口唾沫:“说我们自私?你现在少在这里说得那么义愤填膺了!之前那么多女孩一年又一年死去你怎么不这么说?!大家默认要将明日朝献祭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现在轮到你的妹妹了,你们就是无辜的了?!”
他们说:“村中的人从古至今都是靠献祭才能在乱世中活下来的!你的父辈、祖辈都是靠每一个女孩的死才活下来的!我们也一样!我们谁也不无辜!!有时候为了保护更多的人,就只能牺牲掉一些东西!也许是一条生命,也许是一些良心,也许还是做人的资格!如果说外头吃人的是妖鬼,杀人的是恶神,那我们也许早就是鬼,我们现在也只是披着人皮的恶鬼而已!你这只鬼现在又在同我们这些鬼鬼叫什么!”
滚烫的热泪从眼眶中流出,不甘与发疯般的低吼从喉咙里溢出,冰凉的雪地并不柔软,被雪浸凉的脸庞就连疼痛都被冻得麻木,变得了无知觉。
无力再反抗,流失的力气无法打过那么多人,他只能被迫地承接伤害,但脑海中闪过自己妹妹的笑脸,心中好像因此燃烧起最后一点火苗。
为了自己的妹妹,哪怕只有一年也好,哪怕能多活一年也好,绝望的少年发出了最后祈求般的挣扎:“我会去找回来的……请你们等等我,请大家等等我,在明年春天之前,我一定会把明日朝找回来的!在那之前,也请你们先不要处死她的父母!”
闻声的众人面面相觑,迟疑道:“你要进深山里吗?那可是‘神’的领地!自古往那里去的人就没有回来过。”
“请给我一个机会!”他说:“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把明日朝带回来的!”
“不要……山太郞……”
一旁捆绑在地的女人发出虚弱的声音:“明日朝她……是个好孩子……不是吗?你的妹妹夏天生病无药可救时……是她连夜上山摘了药救了她……你的母亲天气冷膝盖疼,也总是她去你们家送炭……奈奈也是……她明明,那么喜欢你……”
可是,从地面上爬起来的少年没有再回应她。
某种冷酷般的坚毅像冻霜一样覆盖在他青涩的面容上,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把,在众人无声的目送中独自沿着河流的深处走去了。
所有声音被抛在身后,变得渐行渐远,再次沉寂下来的山林安静得就像沉睡的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