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纭衣,你别过来,”阮筱朦下意识地朝他摆手,“当心掉进池塘里。”
裴纭衣失明一年了,自然是看不见她的动作。他对警示充耳不闻,仍然执着盲杖,缓缓地向前走。
他对这里已经熟悉了,几乎没有摔倒过。似他这般功力的人,从前耳聪目明,现在也不至于成为别人的负担。
可是一年来,阮筱朦对他的内疚,从来不曾减少过。
一年前的龙隐山下,她没想到阮岱崇会突然出现,更没想到,一个人心狠起来,可以连亲生的太子都不顾。他下令放箭,将龙隐山下烧成一片地狱火海,阮筱朦亲眼看着阮初白命丧当场。
绝境之中,如果,她没有和裴纭衣一起跳入峡谷,那么火海里会多两具干尸;如果,她没有早一步猜想到宁安城地下可能有暗河,也许,峡谷中不过是多了两个惨死的水鬼。
决定离京前那些日子,她一直在想,江酌会怎样从崖底逃生?当年,江家军队是如何神鬼不知地出现在宁安城内,一举打进了皇宫?还有无影阁,那所谓的来无影去无踪,是怎么做到的?
南阳王祖籍津州,除了杂耍盛行,被称为口技之乡,津州当地河流交错,也是出了名的水乡。
阮筱朦潜心研究河流分布图和相关史料,还向几位漕运和工部的老大人请教过,可是,猜测只是猜测,她始终没能得到证实。
那一次险中求生,她和裴纭衣九死一生,意外地证实了她的猜测。
在湍急的水流中,阮筱朦始终被他牢牢地保护在怀里,在坚硬锋利的岩石上碰撞摩擦的,总是他的血肉之躯。
他们曾在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流,都以为生命会终止在那里。当裴纭衣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强势地扣住她的后脑,将她紧紧地按在胸前,她听见耳边有急流的声音,和他热烈坦诚的心跳。
在直面死神的那一刻,阮筱朦终于察觉到裴纭衣对她的心意,那是长久以来默默无闻地守护和可以以性命相付的执着。
他们绝处逢生,从地下暗河找到了新的出口。当俩人精疲力竭地爬上岸时,裴纭衣遍体鳞伤,还因为头部的撞击导致双目失明;阮筱朦高烧数日,不知为何,留下个时不时就犯头疼的毛病。
他们在勉州顺利地与小满和夏至接上头,这一年来,他们回了趟赛蓬莱,又去了趟边境,最终,来了南阳。
阮筱朦轻盈地跃下屋顶,裴纭衣立马敏锐地转向她。“听小满说,你又头疼了?”
“老毛病了,不要紧的,总是疼一会儿就自己好了,我现在一点事都没有了。”她说的轻描淡写,可是,真的疼起来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万蚁啃噬般的痛苦。
阮筱朦轻轻地牵了他腕上的衣袖,虽然知道他走路并没有障碍。
裴纭衣感觉到她的触碰,抿唇淡笑了一下:“不敢劳君姑娘相扶,别说我不会掉进水里,就算真掉进去,我也能准确无误地逮只鸭子上来。”
“我知道你可以。”她被逗笑了,然后又敛了神色地说,“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不管能不能治好……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裴纭衣默了默,浑沌的眼中因她的话生了丝神采。
自从他瞎了,郡主待他格外好,他明白的,那是出于感激和内疚。只是,那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要她平安,想要她过得真心欢喜。若是如此,他就守在她身边,能不能看见都不要紧。
“我信。你曾经说过的,我和小满、夏至,还有杜桑,我们都是家人,家人当然会一直在一起。”他若有若无地一笑,“我不担心我的眼睛,倒是你要当心,总坐在屋顶上喝酒,迟早喝醉了掉进池子里。”
阮筱朦嘴角弯成个柔美的月牙形,她轻“呸”了一声:“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
前面,小满在叫老板娘,阮筱朦应了,当下便往店里去,裴纭衣自行回房。
小满看见她来,伸手指了指,阮筱朦看见堂中一张方桌旁坐了个醉鬼。
随意酒楼的酒好,因此,醉鬼很常见,只要先把钱给够,醉不醉的,老板娘才懒得管。今日既然小满特意叫她来,肯定是这个醉鬼不一般。
阮筱朦走过去,招呼了一声:“这位客官……”
那人头都没抬,自觉地拍出几两银子,嚷道:“再上两壶酒!”
他肤如美玉,面染红霞,已经喝得双眼迷离,略有些口齿不清。阮筱朦挑一挑眉,不是冤家不聚头,居然跑到南阳,还能再遇见苏亭之。
“得嘞!”伙计手脚麻利地收了钱,上了酒,还赠送一小碟香酥花生。
阮筱朦坐下自我介绍:“我是这儿的老板娘。看客官,不是本地人吧?您是做什么来了?”
苏亭之也不知是不是醉糊涂了,答非所问:“我喜欢……你们这儿的酒……”
这酒是他熟悉的味道,也是他想念的味道,京城一别,他想不到还能在南阳喝到这样的酒。醉得这么快,大概有一半是醉在了回忆里。
阮筱朦听了他这回答,想起郡主府中曾经被他霍霍掉的那些酒,禁不住心疼地抽了抽。
“我不是问这个,是问你到南阳做什么来了?”
“找人。”他两颊通红,抬起眼来,浓密的睫毛眨了眨,“你知道金玉郡主吗?你给人的感觉有点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