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镜猫着腰躲在小雪兰后面,他的夹鼻金边眼镜在叶片之间时隐时现,王耀赤着脚走过去,往左边看时,濠镜偏过头往右边去,踮起脚尖从顶上往下看时,他又将自己整个人埋在花架底下,王耀生了气性,绕了半圈觉着是濠镜一定是朝着反方向走了,又蹑手蹑脚走回去,脚踩到一滩雪水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虽是压着声音,还是被濠镜听见了。
&ldo;我在原地站得好好的,只等着你过来再跑。&rdo;
&ldo;在小瞧我?&rdo;王耀索性蹲下身子,对面却是濠镜一只手扶着镜片,另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弯腰看着他,&ldo;我想你没法从花架下钻过来。&rdo;濠镜卷起袍子,佝偻着背就往王耀那里缩着,到了中间,他突然停下,一抬头就撞到了花架,他边揉额角边眯眼朝王耀问道:&ldo;你过来怎么样?我知道你肯定能钻过来的,对于你来说这东西不算太矮。&rdo;
王耀听了这句话,倒退了三四步,又弯着腰冲濠镜做怪相,吐舌头挤眼睛,又说道:&ldo;你就在这里待着,我可走了。&rdo;濠镜还以为他是开玩笑,依旧在花架下没什么动作,王耀却当真转了个身,濠镜才慢悠悠从架子底下钻出来,头发上全是亮晶晶的水珠,稍微仰起头,水珠就顺着脖子流进了衣领,等他总算把自己打理干净时,王耀已经消失在回廊里,他在余雪上留下黑乎乎的脚印,走到哪里,哪里就像是停了一只乌鸦。
前些年里偷渡来的荷兰人不知为何又在厅堂里坐着了,他的额头上有一块月牙疤,据说是一次搭着葡萄牙人的货船走到苏门答腊,才要下船的时候因为身上腌鱼味太重,当即被指认出真身,脾气暴躁的总督挥着长棍在他的额头上狠狠来一下。另外一个版本却是他往一个千年极寒之处历险,被一个冒失鬼用铁锨在脸上划了一下。
&ldo;有宁古塔那样冷吗?&rdo;濠镜嘴里嚼着马蹄糕。
&ldo;比宁古塔还要冷。&rdo;荷兰人扳着一张脸,除了龙老先生给他大洋的时候,从未见他从那双绿眼睛里焕发出更多的光彩,他和他运送的香料一样,生冷得除了气味和名头也找不到别的印象深刻之处。龙老先生私下里管他叫红毛鬼子,濠镜也跟着叫红毛鬼子,时间一长,即使旁人不想这么叫,一开口也是&ldo;瞎倒腾的红毛鬼子&rdo;云云,但是这个荷兰人没有一头红发,也没有长着一身红毛,他围着一条蓝白围巾,大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闷闷地盯着一个点。
龙老先生手里握着他那副打不动的铁算盘,每一颗算珠都牢牢固定着,龙老先生只要动动手指象征性的拨敲,不一会儿就出了数字。
&ldo;东庄亏欠了你三百两白银。&rdo;龙老先生把铁算盘收好,抬眉就见王耀这番破石而出的派头,目光又在他的脚上停了停,就收回目光,继续算着账本,王耀想着红毛鬼子这是个怎样的来历,总该不是和红孩儿是一个出路的鬼神,他依稀记得有小册子上画过红毛鬼子的事,然而才翻了几页就被个远房什么亲戚要了去,约好了一月后归还,此后除了在灶洞里见着过熊熊燃烧的沈有容,那本书也就没了下落。或许是站得太久了,红毛鬼子注意到了他,只是头一个看得也是王耀的脚,就同王耀的脚说了一句:&ldo;我带了好的皮鞋,如今见你比几年前长得大了些,权且做个贺礼,便宜些卖与你。&rdo;
&ldo;你做的人情真好。&rdo;
龙老先生打住自己的算盘,同荷兰人半真半假的来了这么一句。荷兰人也不生气,只是走到王耀面前,比着自己的身高说:&ldo;你果然是长高了些。&rdo;听见这话,王耀就不可遏止的笑了,他喜欢听见这话,似乎听一次就能飞上青天做一只大鹏鸟儿似的欢畅,这下子就连眼前的荷兰人也不讨嫌了,敲糖的人从门前过时,叮叮当当仿佛是惦记着王耀口里的几个子,拐了几个弯儿之后,这声音停止了,想必是有人买了一块敲糖。
&ldo;等我下次来这里,就送你一套水浒叶子。&rdo;王耀深知荷兰人这番话是不可信的,一来叶子是行酒令才用的,在龙老先生眼前喝不得酒,也容不下这类小玩意儿,二来这厮狡诈至极,天知道水浒叶子会不会被他换成水煮叶子呢?他仗着自己的国语不大标准,总是爱用些混淆的字眼,若不是作为有着满打满算的诚意,整个人早已被眼风削成了粉末。然而他说这几年香料生意愈发难熬了,时局动荡,兴许是再接下一笔单子就金盆洗手了吧。
&ldo;你这话说完之后怕是自己都不信,&rdo;龙老先生摇摇头,&ldo;除非掉进钱窟窿里,否则这话还是留着自己腌了吃。&rdo;
荷兰人咧咧嘴没笑,他瞧着王耀:&ldo;我同你约好了,下次送你一套水浒叶子。&rdo;
王耀抿着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两手背在后面,站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道了谢。
&ldo;你是不信我?&rdo;荷兰人大半个身子往前倾着,&ldo;那我给你写张条子怎么样?&rdo;
绿眼睛越过王耀打量着屋顶上的一只乌鸦,它矜持地随意啄啄,一颗石子飞上来,它就倏的一下蹿得很远,四处看看又落下了,安心觅草籽,紧跟着又是小石子似的东西飞了上来,它头恰恰一低,擦着翅膀过去,这下子就把这只乌鸦惊得不浅,它向上俯冲,从天边远远来的鸦群将它裹挟着,很快就消失在荷兰人的视线里,王耀脚上跳了跳,他回过头看着只剩下小黑点的鸦群,又歪歪脑袋,再转回来时,他对荷兰人说道:
&ldo;可是,先生,最后一个承诺是唯一一个可以不遵守的承诺。&rdo;
&ldo;我可不是那群投机取巧的老吝啬鬼,况且我还没老到准备用自己的脸皮下赌注。&rdo;荷兰人走到外面,阳光给他的围巾打了一层亮,他蹲在乌鸦先前站过的墙角下,搜寻了一番,一无所获,他又走回来,同王耀那双笑盈盈的眼睛对上,&ldo;你是看见了什么?&rdo;
王耀只是抿嘴摇摇头,打定主意不开口,荷兰人的好奇心也持续得不长,何况龙老先生也替他核对完了账本,再没有拖延行程的理由,王耀进了里屋,出来时脚上套好了一双旧鞋,然而此刻从墙的另一头传来尖锐的鸟鸣,仔细辨听,这鸟鸣更像是人为的暗号一样。
龙老先生皱皱眉头,也就由着王耀走了,荷兰人目光尾随王耀,他弯腰从雪堆里捻起一颗小石子,转个身,黑发随着他的转动像是活起来似的。
王耀把小石子扔给荷兰人,挥挥手,眯着眼睛喊道:
&ldo;我走啦,别忘了我的水浒叶子!&rdo;
小石子打磨成骰子的模样,朝上的一面是三个凹陷的小圆面。
荷兰人摸着三个小圆面,他的指甲深深嵌进凹面里,在指甲壳上显示出一个柔软的月牙白弧形,他听见龙老先生打着铁算盘,从中繁衍出了音韵的神形。他都忘了自己听龙打算盘听了多长时间,等到日落时,他才回味过来自己伫立在街道上,狭长的阴影在前方徘徊了几步,在灯笼的光芒中稀疏成几缕,最后像一根轻柔的蜘蛛丝似的缠绕在自己肩头。
王耀背上生了碗口大的疮,白天以为是布料糙得难受,趁着龙先生不注意在墙上蹭了蹭,就好像是在背部划了一道大口子似的,当即疼得顺着墙壁滑了下去,到晚上濠镜替他揭开衣服看,血把里衣染得深深浅浅,和脓肉搅合作一团,濠镜就&ldo;诶&rdo;了一声,王耀以为是怎么了,耐不住性子扭着身子看,反而将伤口越发扯得严重,滴滴答答流血,皮肤裸在外面久了,王耀也不觉得疼,看着伤疤也只是皱皱眉头,伸手一碰,没甚感觉,就又往里摸了摸,霎时间杀猪般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