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无奈地长叹一声,只好往前踱去,一家一家地看起字画来。
卖字画的也参差不齐,有的技法相当不错,风光能看出远近,鸟兽能看见绒毛。
有的就明显的是初学者,也画虫,也画鱼,却又画得虫不是虫鱼不是鱼,一问,说是夷人画法。游逛的人一茬又一茬地过来找乐。
曾国藩见其中有个摊子,挂着一幅四尺中堂,画的明明是只猫,下面落款却是&ldo;虎啸山峰&rdo;四字。
曾国藩见摊主五十几岁的样子,梳着根细小焦黄的辫子,满脸刻着藏污纳垢的皱纹,两个睁不开的小眼睛,下面吊着个红得发紫的大鼻头儿,一颗上翘的牙齿突出唇外,周围是几缕打卷儿的褐色胡子,一件辨不出颜色的破旧长衫披在身上,扣子也没有系,瘪瘪的前胸袒露在外面,脏兮兮的。曾国藩不由暗暗感慨:看样子,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得也有道理呀!‐‐读书人读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可怜的了,又不肯放下架子务些实际,糊口尤其难!‐‐可不就是百无一用吗?!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摊主夸口道:&ldo;这是预交了银子的,给钱也不能卖,再画可也。俺们读书人最讲究诚信二字‐‐一两银子画一幅,便宜着呢!&rdo;
曾国藩看了半天,笑问一句:&ldo;老大真能逗,这画上的明明是猫,咋能叫&lso;虎啸山峰&rso;呢?&rdo;
摊主眯起眼睛看曾国藩好半天,才辨认出说话的人下巴长着胡子,还戴着顶帽子,秀才不秀才商人不商人;尤其一对三角眼,长得棱是棱角是角,咋看咋不像个好人。
摊主先用鼻子哼一声,许久才不屑地说:&ldo;不是跟客官夸口,别看俺没见过虎,可俺照着猫就能画出虎!‐‐这是祖传的呢,画了三代,还没谁敢说不像呢?‐‐把活生生的大老虎愣说成猫,啥眼神儿呢!&rdo;
自称读书人的摊主一口气派了曾国藩老大一身不是,弄得曾国藩哭笑不得;其他的客户也被他逗得乱笑一气。一条街数他这块儿围得人多。
曾国藩私下揣度,这肯定是生意人放出的手段‐‐不会画虎敢吃街头这碗饭?!
还说是预交了订金的,鬼才信。看样子,&ldo;俺们读书人&rdo;四个字也当不得真。
曾国藩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笑,笑得脚软肚子疼,挨挨挤挤,来到一个专门现卖现画现卖梅花的摊子前,驻足观瞧起来。
引起曾国藩注意的并不是梅花画得如何好,而是守画摊的年轻人。那人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梳着根粗粗的大辫子,短打扮,皂布靴,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一看就不是个惯闯江湖之人。‐‐最奇的是那人的脚下还放着一套用油毡布包着的古书,虽很珍惜,分明也要卖。
曾国藩蹲下身子,把那古书打开一看,却是《公瑾水战法》。
曾国藩大略翻了翻,讲的全是三国东吴大都督周瑜水上交战之法,也不知出于何人之手。曾国藩愈发奇怪了。
曾国藩站起身,冲那汉子拱一拱手,问:&ldo;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公瑾水战法》是难得的私家珍藏本,不会很多,为什么要卖呢?&rdo;
那汉子看了曾国藩一眼,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ldo;不瞒仁兄,小弟乃湖南衡阳渣江人,外出访友不慎失盗,流落在此。此书乃祖传之物,有识得货的换个盘缠而已。&rdo;听口气,倒像个读书人,也不知是练摊儿的人放出的手段,还是真的在讲真话,让人听来实实诚诚。
曾国藩扯过一条闲凳子,同那汉子一齐坐下,曾国藩问:&ldo;谈了许久,尚没问仁兄尊姓大名,访友如何还带着书?&rdo;
汉子一抱拳:&ldo;在下彭玉麟,字雪琴,家父曾做过合肥县梁园巡检,离任后得痨病故去,家道自此一日败似一日,所幸还留有几亩薄田,倒也能度得日。‐‐此书乃家父所传,在下常带在身边,为的是随时翻看,习惯了。&rdo;不慌不乱,不像是在编瞎话,还挺打动人。
曾国藩又问:&ldo;可曾进学?&rdo;
彭玉麟脸一红,讷讷道:&ldo;原先倒也中了个秀才。只因玉麟脾气不好,得罪了教谕,被革除了,功名之心也淡了。&rdo;
曾国藩重新拿起那本书问:&ldo;仁兄想必已把这套《公瑾水战法》烂熟于心了。&rdo;
彭玉麟答:&ldo;闲时倒是常常翻阅,多少知道一些,烂熟于心不敢当。‐‐听仁兄谈吐,像功名中人。在下冒昧问一句,仁兄在何处当差?听口音,不像本地人,莫不是乡亲吧?&rdo;
曾国藩将书放回原处,双手一抱拳:&ldo;仁兄猜得不差,在下曾国藩,正是湘乡荷叶塘人,现在京师翰林院当差,此次是奉御旨去四川主持乡试。&rdo;
&ldo;失礼失礼!&rdo;一句话说得彭玉麟早拜伏下去,一边行大礼一边道,&ldo;原来是曾大人,闻名久矣!请大人恕草民不恭之罪。&rdo;
两个人你谦我让,惹得两边的人都往这边看。
曾国藩急忙扶起彭玉麟,正要讲话,市面忽然起了骚动,很多人都向一个字画摊子围拢过去,其他守摊的人也都伸长脖颈观望。
曾国藩与彭玉麟也跟着站起来。
&ldo;好像什么人在争吵。&rdo;曾国藩悄声说。
&ldo;这两天总这样,没生意,光看热闹了。&rdo;彭玉麟答。显然,他已在此处蹲了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