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重锦脑子里“轰”的一声。
邵家与重锦都是勋贵世家,当年两家的老太爷是同榜进士,后来两家又跟着沈家站对了队伍,才被封双双了侯。邵玠如今只是从四品吏部侍郎,在朝中的势力已远不如当年的邵老太爷。
在重锦的印象中,人前的邵玠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她小的时候,他还曾把她抱到腿上坐,教她念诗,很耐心地给她讲故事。邵玠向来是个严父,她一直以为他是出于爱,才对邵斯云表现得严厉无情,现在她终于知道,邵玠的无情是真实的,是漠不关心而冷酷的无情,是以这样一副穷凶极恶的嘴脸来表现的无情。
他对邵斯云非但没有父子之情,邵斯云甚至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半晌,邵斯云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儿子感谢父亲多年的养育之恩。”
“做人当知恩图报。我收留你,让你吃了我邵家十九年的米粮,你自然应该有所回报,明年的会试就是你回报的时候。你只有入了三甲,日后才能助麟儿得个好官。你母亲也会为你高兴的。”
邵玠的话说得直白,直白得摒弃了父子关系这一层不堪一击的外衣,一点也不拐弯抹角。邵斯云必须按照他的意思去做,甚至连邵斯云这一生的路,他都已经安排好了。凭邵斯云的人品才学,他大可以让他娶门第更高的沈家的女儿,可是他没有,他担心沈家有一天发现了邵斯云的真实身份,会彻底地翻脸不认人。
可重家就不同了。重家的门第不如沈家,重家与沈家的关系也不如邵家与沈家,这就意味着,如果重家非要与邵家起了龃龉,那他们就等于得罪了两家人。所以邵玠盘算着,就算是重家发现了秘密,他们也拿他无可奈何。
这样两家就可以皆为他所用。
更重要的是,重家日后若是衰落了,那他大可以舍弃邵斯云这一枚棋子,与重家彻底划清界限。
这就是邵斯云存在的最大的意义。
他既然为别人养了儿子,理所应当要“物尽其用”。
“儿子明白。”
“明白就不要浪费时间在这些劳什子事上。”邵玠道,“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果然流的不知是哪个腌臜野男人的血。”
邵斯云的双唇微微有些颤抖,喉结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在宽袖下不自觉地逐渐握成了拳。
见邵斯云不说话,邵玠又道:“没有人喜欢养别人的孩子,我也一样。所以你也别指望我会跟你说什么好话。一个野男人叫你娘怀了你,他就是你的野爹,你就是个野孩子。我再与你说一遍,只要你还听我的话,我就还能留你,你娘也会跟以前一样,以为我们彼此什么也不知道。”
“是。”
“做条听话的狗。”
邵玠留下这句话,转身推门就走。
屋外,重锦匆匆离开了院子,生怕与邵玠撞个正着。
天空很蓝,阳光很暖,微风很轻柔,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她有些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愿意相信邵玠是如此一个伪君子,不愿意相信邵斯云的每一天都活在那伪君子的阴影之下。一个这么优秀的侯门嫡子,竟如此被人步步摆布,连做个核雕都要受尽羞辱,他被逼每日苦读诗书,也不过是为了给别人铺一条路。
这么多年来,重锦一直不知道荷花池畔他留下眼泪的原因,如今她终于明白了。
他多才多艺,一直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他谦逊随和,给所有人都是一张温和的笑脸,他温柔体贴,一声问候一个举动都能让她的心化了。她一直以为他的人生是这个世上最完美无缺的人生,如此才能孕育出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没想到的是,他其实一直在默默地忍受着命运的摧残。
重锦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心好疼。
心疼之余,她也很气愤,邵玠纵使是养父,也没有资格这样侮辱他和他的生父,她忽然也有些埋怨白夫人,埋怨她给了邵斯云一个这样的出身。
“妹妹?”
听到声音,重锦抬头一望,只见前头不远处有个池子,重贞正独自在池边的大石上。重锦的心一直在翻腾,已是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重贞对她招招手,“过来吧。”
她走上前,“贞姐姐。”
“坐会吧。”重贞示意身旁的位子,“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脸色看着有些不好?”
重锦依言坐下,“我……只随便走了走。”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重锦想了想,忍不住搂着重贞的手臂,“姐姐倘或知道,你的父亲一点也不疼你,甚至是有些厌你,恨你,养育你也不为父女之情,而是另有所图,在人前夸你,在人后却骂你,你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