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燕哽噎着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后,就泪眼朦胧地看着朱老师问道:“阿姨,你那天晚上没拿到老鼠药吗?”
朱老师苦笑了一下说:“拿是拿到了,但没有喝——唉,如果当时喝了,那我不仅死得毫无价值毫无意义,而且丢人现眼,辱没门庭。更主要的是,我将成为忤逆不孝罪不可恕的人——试想一下,我回家晚了一点,父母就牵肠挂肚,不能入睡,而我如果因为一个男人喝药死了的话,父母将会多么痛苦,那简直是不敢想象的。用文学语言说,那叫‘殉情’,可村里人会说那是‘邪疯’,是因迷醉男人而死的,这样死的人,是会与不知羞耻、家门不幸这些字眼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会迅速在十里八乡传的沸沸扬扬,妇孺皆知的,父母不仅会因为失去女儿而肝肠寸断,而且也会因女儿给她们带来的耻辱,终生在人前抬不起头……”
“唉……”朱老师叹息一声继续说,“那天晚上,当我听到妈妈说,‘你没回来的时候,我和你爸都睡不着,等着你回来,听到你脚步声,知道你回来了’这些话后,死的念头瞬间就在我心里消失了。我拿着那包老鼠药,走出窑门,直接把它扔进厕所里去了。然后又回到我那个小窑洞里,想啊,哭啊,真是痛苦不堪又万般无奈。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红肿着眼睛,到我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家去了。那时候,我好像什么也不怕了,什么隐私呀,丢人呀,羞耻呀,我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对着朋友,我把该说的、不该说的来了个竹筒倒豆子,统统抖搂了出来。你猜,她听了以后有什么反应——哼,我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的一塌糊涂,她却哈哈大笑。笑完了,她双手往我肩膀上一搭,满含嘲弄奚落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哎哟哟,哭的跟泪人儿一样,眼睛肿得跟熟透了的烂桃似的,原来是想男人想的呀,还想服毒殉情,真是烈女一个呀!忠贞,太忠贞!痴情,太痴情!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爱,可真是让罗朱羞愧,梁祝汗颜!可惜呀,结果却弄了个殉情未遂,这就是勇气不足,意志不坚,爱情不专。本来可以永垂青史流芳千古,现在却只能给人留下谈资和笑料。不过还可以弥补可以挽救。现在就去吧,我见证奇迹的发生,没有老鼠药?呵,还可以摸电呀,跳井呀,割腕呀,卧轨呀,上吊呀,脑壳往石头上撞呀,想活不容易,想死还不容易吗?怎么样?是不是要我帮忙,给你找个刀子、绳子、石头?然后再给你收尸,然后再把这个噩耗告诉你的父母,然后再给咱们的同学报丧,给你准备悼文花圈和挽联,最后再请一位大作家,把你的恋爱故事写成一部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流传千古的言情小说……”
“奇怪,她说的话虽然使我气恼,但我却觉得轻松了许多。起码没有了那种断肠碎心的痛苦的感觉。我一边在她身上乱捶乱打,一边说,你这个没长人心的坏蛋,人家痛苦死了,你却讥笑我,拿我开心取乐……”
“她打断我的话,假装一本正经地说,我怎么可以取笑我最知心的朋友呢?我说的是大实话。试想,如果你不死,你就会因为那个负心人对你的背叛和伤害而痛苦不堪,你就会整日以泪洗面,让眼泪春流到冬,秋流到夏,你就会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如此,很快,你就会形容枯槁,容颜尽失,像霜降后的花朵一样,你的脸将会快速变成核桃皮,沟壑纵横,你这个美丽的仙女,就会如同变魔术一样,很快变成丑八怪。那你还活个啥味道?好吧,你看着办吧,我还急着要找咱们那些狐朋狗友玩扑克呢,没闲工夫听你在这儿瞎扯淡,没心情看你那可怜可悲又可笑的样子。说完,她就转过身摆出急着要走的架势,我气得边骂边哭边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只拖鞋,朝她狠狠地砸去。拖鞋正好砸在她右耳朵上。她立马转过身,龇牙咧嘴,一副疼痛难忍惊恐万状的样子。她摸着左耳朵吼道,哎哟,妈呀,我的耳朵呢?耳朵呢!——哦,还在还在。看着他的嘴脸,不知怎么,我就禁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我含着眼泪却又笑着说:我的鞋砸在你右耳朵上了,你摸左耳朵干啥?她立马惊叫一声,一下子蹦到我面前,紧紧地搂住我说,成功了!成功了!我亲爱的丑丑。你笑了,你终于笑了。周幽王为了博得美女褒姒开口一笑,不惜悬赏千金,甚至于‘烽火戏诸侯’;贾宝玉为了逗晴雯开心,不惜‘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而我一个小伎俩几句屁话,就把一个眼中流泪,心里淌血,玉容寂寞泪阑干的现代版潇湘妃子给逗笑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起码也够六级了吧!走,跟我玩去!救人救到底,送佛到西天我要像侍奉皇后一样,天天不离你左右,非把你救出这又臭又烂又恶心的泥坑不可。说着,她就拉着我的手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为了逗我笑,故意摸错耳朵的。
从此,她经常领来好多朋友,唱歌、跳舞、聊天、讲笑话打扑克、下跳棋,玩各种游戏。她们简直就像一群无忧无虑的小鸟儿,把我包围了,把我满腹的悲伤幽怨洗涤了。渐渐地,我就把那个鹏志给忘记了,偶尔想起,也觉得平平淡淡的,不会激起一丝感情的波涛,甚至还觉得过去的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后来,我就和彭辉他爸结婚了。按照咱们这里的风俗习惯,新婚十天后,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呆三天,叫做‘出十’。到了娘家,那些朋友就都来看我。她们把我围住,大有同仇敌忾的架势。她们骂我没良心,只顾小两口缠缠绵绵、卿卿我我陶醉在新婚蜜月里,把朋友们都忘光了,真是重色轻友。她们还威胁说,如果不给她们买糖果点心,好好犒劳她们,她们就不让我回娘家,让我想死那个白脸书生美男子……”
朱老师讲得眉飞色舞,李秋燕听得如痴如醉,她们都沉浸在忘我的境界里。就像在黑暗阴冷而令人窒息的斗室里,忽然敞开了窗户,她们惬意、舒畅地陶醉在明媚的阳光与和煦的春风中。
从此,朱老师经常和秋燕在一起聊天、谈心、打扑克、打羽毛球、踢毽子。她还教会了秋燕弹风琴,她们一个唱歌,一个弹琴伴奏,很是开心,渐渐地,秋燕的话语多了,眼中有了光彩,脸上有了笑容。
让人遗憾的是,秋燕并没有像当年的朱老师一样,在朋友的帮助下挣脱情网,跳出痛苦的感情泥潭。朱老师的现身说法,良苦用心,对于心灵深处依然暗流涌动的秋燕来说,似乎只是扬汤止沸。因为轩运的“影子”每天都在她的眼前,轩运“影子”的声音,每天都在她的耳畔。那“影子”就像虽然能够预测但始终难以控制的海风一样,时不时就会在她刚刚平静的心海里掀起几朵感情的浪花。
终于有一天,“影子”带来了飓风,在她心海里掀起了巨浪。
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杨李运和班里的一个同学在打乒乓球的时候,那个同学不小心把他的球踩破了,他就要那个同学赔,那个同学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不赔。他拿着那个同学的乒乓球拍说,你不赔我就不给你拍子。那个同学就过来和他争夺了起来。那个同学虽然个子不大,但力气大,也心狠。他夺回了拍子不说,还用拍子在李运的脸上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脸立时就红肿起来了。他捂着脸哭着去找他们的李老师。当他哽咽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老师后,他就用泪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师。他那表情,那眼神,就像受伤的无助的小兔子一样让人心疼。秋燕轻轻地给他拭去了眼里的泪花,疼惜地抚摸着他那红肿的脸,柔柔地说:“李李,不哭!不哭!咱不要那个乒乓球了,老师这里有,给你两个。”说着,她就拉开抽屉取出两个米黄色的乒乓球塞进了李运手里。
看到杨李运的样子,不知怎么,秋燕的眼前突然就出现了那天她为了驱赶轩运出去,用剪刀抵住咽喉威胁他时,他那无奈的、可怜的、无助的神情。
李运攥着乒乓球,抬起泪水盈盈的眼睛,看着秋燕说:“老师,你真好——哎呀,老师你怎么哭了?”
秋燕也不知道自己眼里怎么就有了泪水。她急忙擦了一下眼睛说:“老师没哭,没哭!”她这样说着,却带着哭的腔调。
“老师,我明天给你拿些红薯。我家的红薯是在沙土地里长的,又甜又面,可好吃了。”
第二天早上,李运果真就提了一篮子红薯送到了秋燕的手里。秋燕接过篮子的时候,禁不住又在李运的脸上摸了摸,柔柔地说:“还疼吗?”
从此,秋燕相思的“痴病”就不可遏制地复发了,并且每况愈下——总是由李运想到轩运,又由轩运想到李运,轩运的“影子”与真人,就这样纠缠着,变换着,交替着,在她感情的大海里“兴风作浪”。
杨李运在秋收假期开学后,就当上了班长。他要给老师收发整理作业本,还经常要向老师汇报班里的情况,帮助老师整理办公桌,打扫地板。他总是用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着老师,用甜甜的声音叫着老师。当杨李运为她打扫房间或整理书籍或汇报班里情况时,她就专注地痴迷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喜悦和兴奋之光;当杨李运偶尔有事或有病没到学校时,她就觉得很失落、很茫然、很烦躁。
终于,在一天中午,闹出了更荒唐更离奇的事情。
这天早上,李运没有到校。朗读时间,秋燕就在校门口望了一次又一次。一直到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还是不见他的影子。她失望而烦躁地派了三个同学去李运家里叫他。并说,抬也要把他抬来。可那三个同学并没有完成任务。因为李运感冒了,正发高烧。她听说后,心里就难受极了。第二节课刚下来,她就躺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起来。
吃过早饭后,她仍然没有一点儿心绪上课。她躺在床上,两只手反过来紧紧地握住床头的横木——在她的感觉中,那是轩运的胳膊。她似乎怕轩运离去,但轩运好像非要离去不可。她在挽留着、拉扯着、乞求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嘤嘤啜泣着……
突然,那个被她宠爱的——不,应该说她深深爱恋着的轩运的影子,没有报告就急匆匆地径直进入了她的房间。
“李老师……”
一缕怯怯的、柔柔的、甜甜的声音,一种她熟悉的、期待的、心动的声音,如同响雷灌进了她的耳洞。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鞋急急忙忙地走到李运面前,惊喜地、兴奋地说:”轩运!哎呀,轩运!你没走,没走,我知道你不会走的,你怎么会走呢……”
李运被老师的表情神态和不知所云的话吓得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你说话呀,轩运!你很爱我是吗?你不爱张珊,你对她只有同情没有爱……”
李运瞪着惶惑而惊诧的眼睛直往后退。
“你不要这样呀,轩运!我不会赶你走了,不会以死来威胁你了……”
秋燕一迭连声地说着,先是拽着李运的胳膊不放,接着又把他拥进怀里,抚摸他的头他的脸他的嘴唇。
李运惊恐地躲避着、挣扎着,嘴里不停地喊着:“李老师!李老师!李老师……”
连续的“李老师”三个字,像一针针清心剂注入了秋燕的身体里。她终于清醒了,她的幻觉瞬间消失了。她像被蝎子蜇了、炭火灼了一样,猛然抽回了放在李运脸上的手。李运看到老师直勾勾的、怪异而充满惊恐的眼神时,吓得“哇”地一声哭着扭身冲出了老师的房间。
朱老师提着一壶开水刚走出水房,就看到李运冲出秋燕房间的情景。敏感而细心的她,觉得有些蹊跷,就把李运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询问了情况。她先是大吃一惊,接着便眉头紧锁,最后她再三嘱咐李运道:“你们李老师很关心你,但她最近病了,常常发高烧,犯迷糊。也有可能她还在梦中,没有完全苏醒过来,你可千万不要乱讲啊!如果讲出去让别人知道了,会严重地伤害你李老师。知道了吗?对任何人都不要讲!”略知一些男女情爱之事的李运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朱老师,我对谁也不会说的。”
第二天,在朱老师的陪伴下,秋燕去看了神经科的医生。据初步诊断,秋燕是因感知障碍而导致的心因性幻觉。
此时朱老师才深刻地领悟到,自己的一番努力,不过只是扬汤止沸而已——哎哟,这可怎么办呢?怎样才能釜底抽薪彻底止沸呢?她陷入了沉思之中。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釜底抽薪,还必须寻求轩运的帮助——她在千思万虑后,终于想到了高轩运。
唉……这也是万般无奈,没有办法的办法呀!她叹息一声,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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