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他们就搭了一只运鸭的船前往湖口。这次半途而废的流浪史,对父亲影响巨大,事隔30年后,他在《写作生涯回忆》说:在这段旅程中,我毕生不能忘记,木船上鸡鸭屎腥臭难闻,蚊虫如雨。躲入船头里,又闷得透不出气,半夜到了一个小镇,投入糙棚饭店,里面像船上统舱,全是睡铺。铺上的被子,在煤油灯下,看到其脏如抹布,那还罢了,被上竟有膏药。还没坐下呢,身上就来了好几个跳蚤。我实在受不了,和郝君站在店门外过夜。但是郝君毫不在乎,天亮了,他还在镇市上小茶馆里喝茶,要了四两白酒,一碗煮干丝,在付过酒账之后,我们身上,总共只有几十枚铜元了。红日高升,小轮来到,郝君竟唱着谭派的《当锏卖马》,提了一个小包袱,含笑拉我上船。
这次旅行,使父亲长了许多见识,而对耕仁伯父乐天知命的态度,又极其钦佩。这些对他的成长,是影响很大的。一直到晚年,他还常和我们说起这一节流浪小史,说到兴奋处,会嘿嘿地笑起来。
1919年的初春,耕仁伯父要去广州参加革命政府,举荐父亲接替他芜湖《皖江报》总编辑的职务,父亲顾虑自己没有经验,又年轻,不知是否能够胜任,耕仁伯父写信鼓励他:&ldo;他们信得过我,自然也信得过我推荐的人。&rdo;于是父亲凑了三元川资,到芜湖《皖江报》走马上任,当了总编辑,那年他23岁,从此开始了他的报人生涯,一干就是30年,是耕仁伯父指引他走向新闻与文学之路。
父亲曾撰文述及他在《皖江报》和耕仁伯父的一则趣事。因为编报,所以常常要工作到深夜。耕仁伯父到编辑部找父亲,看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顺手拿过纸笔,在编辑桌上填了半阕《丑奴儿》嘲谑父亲:三更三点奈何天,手也挥酸,眼也睁圆,谁写糊涂账一篇?
父亲看了立即于纸角答了半阕:一刀一笔一糨糊,写了粗疏,贴也糊涂,自己文章认得无?
两人相视大笑。
1940年3月21日,父亲在重庆《新民报》发表《哀郝耕仁》一文,对老友的病故,惘然若失者竟日,对他的人品道德,无限敬佩,而对耕仁伯父最后给他信中的&ldo;少壮革命,垂老投荒&rdo;8个字,则被深深打动!
父亲除了为郝耕仁、张楚萍二位故友写传与悼文外,还把他们写进小说《八十一梦》中。在《天堂之游》一梦里,写&ldo;我&rdo;到了天堂,看见的都是兽面人身的贪官jian商,偶见两个九天司命的言官‐‐‐灶神,却是刚正不阿,不肯同流合污,这两位灶神恰是&ldo;我&rdo;的故友,郝三(耕仁)和张楚萍,在杯酒叙旧中,得知&ldo;我&rdo;攀交了新任督办天蓬元帅猪八戒时,便都悄然而去,不失交友之道的留下打油诗规劝&ldo;我&rdo;:交友怜君去友猪,天堂路上可归欤?
故人便是前车鉴,莫学前车更不如!
父亲说,这样写,是为老友虽失志于人间,却要让他们得意于天上!
第13节:主编《夜光》与《明珠》(1)
主编《夜光》与《明珠》1919年的秋天,父亲辞去了芜湖《皖江报》的工作,虽然他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尽管报社主人再三挽留,他还是想去学习和见世面。于是当掉了皮袍,向一位卖纸烟的桂家老伯借了10块钱,就搭了津浦车北上,到了那一心向往的北京。
北京的九、十月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所谓&ldo;已凉天气未寒时&rdo;,不冷不热,无风无土,水果飘香,枫叶染丹,父亲一下车就喜欢上了北京,在事隔30年后,他还清晰地记得第一眼的印象:&ldo;天色已经黑了,前门楼的伟大建筑,小胡同的矮房,带着白纸灯笼的骡车,给我江南人一个极深刻的印象。&rdo;1当晚,父亲住进宣外大街一家安徽会馆。&ldo;会馆&rdo;原是各省市同乡会为进京举子会试而设的免费&ldo;招待所&rdo;,民国后,变成为流落在京候差、找差人士不要钱的同乡公寓,并有为单身住宿者提供的廉价伙食。
翌日,由同乡王夫三先生引荐,父亲认识了上海《时事新报》驻京记者秦墨哂先生,秦先生欢迎父亲到他那里工作,不过月薪很低,只有10元,父亲初来乍到,不是为了钱,就欣然同意了。一言敲定,先借给了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他交付了会馆里的伙食费,又寄还了桂家老伯借给他的钱。万事开头难,这个&ldo;头&rdo;还不错,父亲心里着实高兴,一高兴,就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这时,正值&ldo;民国三大贤&rdo;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联袂演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他在当日晚上,把他全部家当仅有的1元钱,买了戏票,去听梅、杨、余的戏,这件&ldo;倾囊豪举&rdo;,是他引为平生得意之事,到了晚年,还笑呵呵常常提起。另有一件遗憾的事,也与京剧有关。他非常想一睹被梁启超誉为&ldo;四海一人谭鑫培&rdo;的表演风采。父亲在上海时,正好谭氏也在申演出,但是父亲一文不名,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有钱去买戏票。等到了北京,谭氏已作古3年,终是未能欣赏到谭鑫培的艺术,父亲为此抱憾不已。说起京戏,还有一件事,让我永不能忘。1958年,梅兰芳先生率团在京演出,那时买一张梅兰芳的戏票,是难上加难,我好不容易托人买到了戏票,兴冲冲回家,让父亲去看,我想他一定会喜出望外,但出乎意料的是,父亲说他不想去,让家里人去吧;我告诉他,这戏票是千难万难,特意买给他的。父亲的回答是:&ldo;梅兰芳已经是60多岁的老头子,再演小姑娘恐怕是不适宜的了,我要留一个美好的梅兰芳在脑子里,所以就不要看了。&rdo;父亲的话先是让我讶异,后是深深地感动了我,没有想到父亲对美的追求是这样的严格,这样的认真,对他来说,美是神圣的,要求是美的极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贬损,父亲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既让我受到震撼,也让我受到教育!
父亲到北京,原来是想到北京大学去学习,但是先必须解决糊口的问题,所以只有先工作。他初到北京,薪水微薄,举目无亲,工作之余,就在会馆里闷头读书,他那时正攻读《词学大全》,兴之所至,也会照谱填一阕,这些词只是抒发自己的感触,并不是为了发表,长调小令都有,填过就丢,自己也不保留。一天,父亲正在填一阕《念奴娇》,同乡方竟舟先生来访,随手把这阕词拿走了,父亲并不在意,过后就忘。不料事隔三四天,那位方先生突然又作不速之客,进门就说,那阕《念奴娇》被一位朋友看到了,
第14节:主编《夜光》与《明珠》(2)
他读了&ldo;十年湖海,问归囊,除是一肩风月……&rdo;之句,大为倾倒,读其词,而心仪其人,非常想见父亲,所言的这位朋友就是成舍我,两人一见如故,从此合作多年,被人赞为珠联璧合的搭档,成先生后来成为报业巨子。
成舍我和父亲相识后,要父亲到他任总编辑的北京《益世报》去帮忙,父亲很高兴地答应了。父亲进了《益世报》,因为成舍我也喜爱诗词,做学生时总爱摇头晃脑琢章雕句,所以得了&ldo;摇头先生&rdo;雅号,两个所好相投,唱和联句,往往通宵达旦。以后父亲又兼了其他报社之职,用父亲自己的话说做了&ldo;新闻苦力&rdo;,他既无工夫,也无机缘去搞喜爱的文艺,这样过了5年,历史来了个转折,他的人生之旅也拐了个大弯!1924年,成舍我筹到了一笔资金,他要干一番大事业,他知道只有张恨水才能帮助他完成这个壮举,于是他要父亲辞去一切工作,帮他创立北京《世界晚报》,要父亲负责文艺副刊,这是父亲喜好的工作,不禁见猎心喜,就毫无条件地欣然应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