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令铎是新晋的陇西都护,在朝廷武将中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所娶的又是党项郡主,虽是藩属之国,但仍是身份高贵,再加上隐隐约约的翟家背景,这场婚宴即便是在出征之前的紧张气氛下,也实在无法低调。
从一早开始,西街的迎亲唢呐便开始响起。旧时的同袍兄弟们,无论几日之后是要出征寿州,还是远赴陇西戍守,此时都偷了空,打着帮忙张罗的借口,在西侧厅里摆上了酒席,你一杯我一碗的喝上了,张令铎善知人意,除了府中备下的菜肴,更从开封城中几个最大最好的酒店,包了十几桌菜,流水一般的供上,又叫来几十个当红的姑娘作陪,着意花钱让这帮曾经一共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肆意娱乐了一番。过了午时,西侧厅的这群宾客们酒意正酣,他便整了整衣冠,到前门迎客,此时来的,方才是他真正需要结交的朝中官员。
赵匡胤和解忧到的时候,张令铎正迎送侯王进去。连夜的劳累让他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但精神风采却比昨日张扬了许多,兴许是喜事的缘故,他高高飞扬的眉眼,在见到赵匡胤与解忧二人落轿进门时,都来不及落下。
赵匡胤今晚着了一件浅色的外袍,内衬着青色的夹衣,头上束了一个小小的玉冠,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模样,倒不似个马上要领兵出征的将军,更像是个来应酬赴宴的文官。他的右手垂在外袍的袖中,紧紧地牵着解忧的手,丝毫不掩饰两人的亲昵。
若张令铎在京中常住,对着一幕便早已见惯。但他从未见过这人前恩爱,便觉得心里一阵刺痛,只好借着欠身行礼的机会,掩饰了过去,“玄帅来得太迟,兄弟们等得可是焦苦,待会先得罚上三杯。”
赵匡胤微微笑道:“今日是你婚宴,新郎官先顾好自己的酒量,再来担心罚不罚我吧。”他朝着西侧淡淡一瞥,那边喧哗热闹的情况便尽收眼底。“营中今日有一半将领借口告假,都混到你这来喝酒了吧。”
张令铎陪着笑:“兄弟们也是难得放松,玄帅莫要见怪。”
“我要是准备动军法,就该穿着战袍来赴宴了。”赵匡胤一面说笑,一面顺手将解忧脱下的罩衣递给前来伺候的小厮。
解忧除去了藏青色的外袍,露出来的衣着虽是精心雅致,但却并不华丽。一件淡青色缂云纹丝的短襦,领头微微露出鹅黄色抹胸,下身一条米色软裙长可及踝,用一条宽大的淡金镂空的绦带系了,更显得纤腰楚楚,风韵卓越。面上也未曾敷粉涂朱,淡淡的素妆配上浅浅的笑意足以让张令铎看得心惊如同被蛇蛰。
这身打扮几乎与那夜在永乐楼一模一样,相同的面容、相同的溢彩流苏、光华照人,连谈笑的姿势也与翘翘毫无二般。旧人旧衣旧恨,新人新事新情,她这般出现,便是要生生诅咒了。两人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解忧唇边的笑意则愈发浓郁,“张将军大喜,请帖却只发给夫人。幸亏我脸皮厚,央求着将军带我过来沾喜气,不然错过这等盛宴,日后在开封城的闺中茶会上岂不是失了谈资。”
张令铎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生怕解忧有意来闹事,转眼见赵匡胤一切如常,心里稍稍安稳了几分,仍有锥心疼痛,却不妨碍面上的寒暄:“……解忧娘子肯来,实在蓬荜生辉。”
“蓬荜生辉不敢当,不过除了玄帅的那份礼,我还特意为将军你备下了一份薄礼,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却也又几分光彩。”解忧笑盈盈地拿出一个木匣子,抱在手里。
张令铎见那匣子,越发心虚,只觉得自己头顶的冷汗快要将那新郎的冠帽都要渗湿了。他嗫嚅道:“劳……劳娘子破费,实在愧不敢当。”一旁负责登记接礼的家丁便伸手要去接那木匣,却被解忧轻巧避开。
“算了,我性子急。这份礼我还是亲手交给新人的好,今日贺礼这么多,造册收藏了,再被新人们看到也要几日之后了。”解忧自然地玩笑道,仿佛真的就是这个缘由一般。
张令铎点点头,示意家丁退下,又道:“那先请娘子再东花厅坐下,各府女眷都在那儿,在下这就领娘子过去。”
解忧嗤嗤笑道:“张将军真是忙喜事忙昏了头,既是女眷们聚集花厅,又哪有让新郎官领我过去的道理呢?我自己过去便好,将军还是忙着招呼别的宾客吧。”说罢,解忧朝二人福了一福,便随了小厮离去。
见她走远的背影,张令铎扯住了赵匡胤的衣袖,暗声问道:“玄帅怎么带她来了?她想要做什么?她是不是还在恨我?”
赵匡胤对于他们二人之事,虽有自己的看法,但毕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他相信解忧能够处理妥贴,他便也无谓插手。更何况这段时间,张令铎在自己面前哭诉忏悔了数次,却从不敢去找解忧好好说话。看今日的架势,解忧是有意逼得他不得不面对,索性自己也就顺水推舟:“我家夫人久病榻前,这些年京中大小聚会,从来都是携解忧前往。你的婚宴,若不带她来,反倒惹人瞩目。至于她恨不恨你,我没兴趣,也从未问过。她想干什么,我也管不了,但她终是以我妾室的身份来参宴的,总不至于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吧。”
赵匡胤的说法非但没有缓解张令铎的紧张,反而使他越发担忧不已。连接下来的迎客也变得几分魂不守舍,甚至弄错了几位前来贺喜宾客的品衔职位,终于主要的宾客们都到齐了,张令铎方才偷了个空隙,溜到花厅去寻解忧。
花厅是家中女主人平日休闲小憩与招待闺友的地方,今日大喜,锦柔等在房里,这里便由贴身伺候的两位嬷嬷招待宾客女眷。转过花园,高高低低的枝条上绽满了深红浅绿的花蕾,暗香袭人。两旁蜿蜒的走廊上,悬着纱帘,身份高贵的宾客女眷们聚在一起,似乎在议论这冒失的新郎。
张令铎心里愈发焦急,寻了几处都不见解忧的踪影,鼻尖都急出了细小的汗珠。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前厅,待行礼完毕后,再来寻解忧,突然身后隐约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转身处,微风徐徐,牵起纱裙轻柔的裙摆,是解忧似喜似悲的面容:“你是在找我么?”
多年前,他们初相见时,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将指挥使,她是名满京师的青楼美俏娘,在一次宴席上相遇,继而相识,然后相恋,以为会一生相守。没料到此时相逢,竟是在自己的婚宴之上。张令铎顾不上感怀,拉起解忧的胳膊,快步转进了一旁的花径,三转五绕,到了僻静处的书斋里,关上门,才发现方才走得急,解忧腿伤牵动,正跌坐在地榻上,捂着腿,疼得脸上血色全无。
他听说过那场大火,解忧伤了腿,但看她平日行走无异,没料到竟是一生难愈的大伤,心中既是懊恼又是怜悯,连忙蹲下来,“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方才走得急了,你的腿没事吧。”
解忧看着他着急而慌乱的模样,竟从心底生出了一丝轻悯的笑,“将军只是要因为走得急要跟我道歉么?”
张令铎像触到蛇一般,猛然惊开,面上的神情带上了三分戒备,颓废地哀道:“翘翘,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解忧看着眼前这个人,在自己面前,他身上所有的光鲜都瞬间凋落,只剩下一败涂地的懊悔。她甚至一丝的后悔,何必尝试去报复他,这根本得不到没有一丝的快乐。但终归是他欠她一个说法,若不亲自来讨要,岂不辜负了自己的苦难。半晌之后,她淡淡开言:“将军以为我能做什么呢?是在待会婚宴上大吵大闹,将彼此旧日情事公众于世,让你成为被众人唾弃的负心之人?青楼欢场,从来都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的地方,即便我拿出证据凿凿,又伤得了将军半分清誉么?”
张令铎结舌道:“……翘翘,你知道,我对你不是虚情假意。若不是真心相恋,我今时又何必心虚至此。”
解忧笑得凄凄,“将军在心虚什么?张灯结彩、花好月圆,人生大喜之事,还有什么值得心虚难过么?”
有什么心虚难过?那日自己的行径是自己一生都不能释怀的噩梦。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是翩翩君子,光明磊落,一夜之后,恍然醒悟,灵魂深处,也不过如此龌龊。张令铎定定地看着她,她知她性情执着,如今步步紧逼,若不追问出个结果,势必不肯罢休,只好深叹一声,逆着光在面前坐下,耀目的春光在他身后形成一道明媚的光晕,面容却深深地浸在浓浓的阴影之中,“我知道你心里有个解不开的心结,不能接受那夜我带着珠宝走了,而将你留在了火里。但其实这三年之中,每时每刻我都希望能够回到那时,让我重新做一次选择,在每个噩梦惊醒之后,我都告诉自己,一定要选择带你走。我甚至迷上了巫蛊之术,在夏州,我求遍了所有有法力的巫师,希望通过巫蛊之术让我重新回到火难那一夜,将你带走。我想,若是成功了,我们现在应该已经过得幸福。但是,无论巫师如何催眠将我带回那一时刻,我总会在做出抉择前惊醒过来,这已成为我绕不过的心魔。只是当我在上巳节上再次看到你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即便再让我回到当时,我心里作了再大的决心要选你,最终带走的仍然会是那一匣珠宝。”
解忧的脸沉静得像一滩秋水,带着些许黯然的悲伤,藏住了心底奔腾翻涌的情绪。她没有说话,一丝不动,像一具石像,张令铎甚至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解忧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但既然已经将自己丑恶的一面撕剥开,他还是鼓起勇气,继续道,“这并非是觉得你比不过那一匣珠宝的价值,相反,我甚至愿意倾家荡产去换得一个与你重新开始的机会,但这事后的慷慨并不能取代那一刻的贪婪,这就是人性。”张令铎跪在了解忧的面前,“翘翘,我不愿意再欺骗你,你恨我,你怨我,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你宁愿听到我说我错了,我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选你。但我做不到,我现在唯一能做的赎罪就是不再骗你,贪婪是写进我骨头里的性格,是我一生都不可能改变的烙印,当我看到那一匣子珍珠,在火光下散发着媚人的光芒,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爱你,我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但这仍然抵不过我内心里渴望将那笔天降横财占为己有。我没有错,我只是依照自己的本能做出来选择,但我对不起你,是我辜负了你的感情和信任。”张令铎的头沉沉地低了下去,头顶上象征着百年好合的一顶龙衔珠冠随着他的身体微微发颤,那粒硕大如丸的东珠折射出的光芒果然温润媚人。
他在回京之后,有无数此冲动想找解忧说明一切,但最终他还是怯了。他不是不敢面对解忧的质问,但他始终无法面对自己的卑劣。面对赵匡胤他可以痛哭流涕、忏悔不已,但面对翘翘,他唯一能做的忏悔就是将自己赤裸裸地剖给她看。
这一刻的沉默像是过了一世,几乎能听清彼此呼吸的悠长,屋外喜乐阵阵,间杂着醉酒兵士们嬉笑打闹的声音,屋内熏书用的檀木香雾袅袅腾空,孤独冰冷地萦绕在两人之间,仿佛时间也就此凝滞成胶,一层一层像是蚕茧一般困住两颗生动的心脏,费力也难以挣脱。一个期待救赎、一个期待释怀,这一关若是过不去,两人接下来的人生,谁也无法走得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