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说拿着这些钱,你去做门小生意也好,或是置份像样的嫁妆嫁人也好,都随你。可得学会带眼识人,踏踏实实地好好过日子。”
邻居大妈话音未落,顾玉玲已是抑制不住地恸哭失声。她猛地往前一扑,把母亲的遗像整个搂进了怀里。上下两排牙齿激烈地打着颤,肩膀也在剧烈地抽搐起伏,震得陈旧的八仙桌仿佛承受不了地格格作响。
“妈、妈!妈妈啊——”
丝丝袅袅的线香青烟喷到淌着汹涌泪水的面颊上,分不清是冷是热。熟悉的面容阻隔在冰凉的玻璃后头,觑不真是喜是悲。
无力抓紧的手指缝间,红皮存折随着香头灰烬跌落,一点一点的烟灰,在心头烫出了无数悔恨的疤痕……
“明月!”
市立中学的校门口前,行人道侧旁绿化树荫底下,有把熟悉的嗓音喊了脚步匆匆的秦明月一声。
紫荆花树的暗褐色树干背后,随即转出才隔了两周未见,形容便已略显憔悴的母亲。也许是路上赶得急了点,转出来时母亲还立足不稳地轻微晃荡了两下。
“给你的。”
一本红皮存折放进了秦明月的掌心里,那红色是母亲眼底血丝的红。
“给骆有文撞倒的那个姓盛的,到现在还躺在医院加护病房里没醒过来。他老婆三天两头地跑上家里来闹,凭我怎么解释她都不听。给闹得没法子,我只好把工作也辞了,房子也卖了,过两天就上别的城市去碰碰运气。”
母亲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为情,不知道该怎么对已经和自己一样高的女儿开口。但末了她狠狠心,还是说了:“这存折里头的钱,是你今年的学费,其余的……就只能靠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了。妈自个儿手头也紧,实在是没有办法……”
母亲目光游移地似乎刻意回避着秦明月的视线,说完了该说的,就神情窘迫地低着头匆忙离开了,甚至连头都没给女儿回一个。她也不敢回头——两天前才刚做完人流手术的面色还很苍白,额角和人中处不断渗出细细密密的小汗珠。方才从家里走到市立中学,这么不长的一段路程,她途中就眼前发黑虚脱了两次,不得不扶着道旁的绿化树干喘息好一会儿,才强撑着继续走下去。
这个烦嚣的城市里,和所有的黄昏一样,依旧是人潮车流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秦明月的母亲走着走着,路上前后左右行人的轮廓渐渐地模糊起来。她开头还以为天下雨了,后来才发现,面颊上淋淋漓漓的水珠不是雨滴,而是自己的泪。手掌抹了还有抹了还有,泪水似河流般倾奔泻而下,她身子一歪,无力地坐倒在路边花坛的石砌围栏上。
就在这时,猛可里听到一阵扑打羽翼的响声,马路对面居民楼的顶层天台呼啦啦飞起一群白的灰的黑的鸽子,在傍晚的蓝天下自由自在地尽情展翅翱翔。
秦明月百感交集地目送着母亲彳亍远去的背影,霎时间心里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滋味。本以为好容易努力考来这个城市,终于可以享受到期盼已久的母女天伦之乐。可谁料到,如今到头来还是剩下自己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地在陌生的地方飘泊。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真不应该离开山村里年迈的奶奶,挤破头地争这个现在已经毫无意义的“音乐特长生”名额……
肩膀上被轻轻地拍了拍,沉浸于自己伤感情绪中的秦明月蓦然回首:“牛老师?”
牛子儒的浅卡其色风衣外套领子上沾了两片紫荆花瓣,显见他已站立在树下有会子了。他望了望秦明月母亲离去的方向,又瞟了眼面前少女微微泛红的眼眶,却对刚才听到的母女对话只字不提,只是伸手拎过秦明月提着的便当袋子,示意她先把存折收好。
道路两侧高有丈余的紫荆树正当花期,娇柔舒展的紫红色蝶形花冠簇拥呵护下,细长如丝的白色花蕊悄然吐露着芳芯。走在洒满一地粉紫嫣红细碎落花的行人道上,牛子儒这才仿似无意中闲闲提起:“校长答应恢复你的助学金了。”
“真的?”秦明月欢喜得一下子提高了声调,娇躯轻倩如飞燕般转了个圈,鸽灰色校服百褶短裙摆荡出一道小幅曲线。
随即少女的心型小脸上不禁泛起淡淡红晕:这个年轻女孩也许是天真,但她并不蠢钝,稍微一想立即反应过来——不用问也知道,眼前这个始终不出声地微笑着,目光透过金丝边眼镜温和地凝视着自己的年轻男子,必定为了恢复自己的助学金,在向来严厉的女校长面前帮着做了不少的争取。
“啊,便当袋我自己拿就好。”
秦明月走了半天,这才发现自己的便当袋一直拎在牛子儒手里。她赶紧手忙脚乱地要取回袋子,怎么可以让老师帮自己拎杂物呢?
便当袋的交接之间,少女纤细的手指,无意中触及到年轻男子温热的掌心。秦明月指尖顿时微微一颤,迅速取回了便当袋。脚下也随即故意放慢,不远不近地始终保持在牛子儒身后三步左右的距离。
牛子儒金丝边眼镜片后的双眸中,不由得掠过丝丝轻微的失望之色,口里却依然保持语调轻松地问道:“今天晚饭打算做什么呀?”
“嗯……干煸四季豆,茄汁熘鱼片,碎肉末蒸豆腐,还有一个番茄土豆蛋花汤。”
秦明月认真地背诵着今天早上出门前,留给欧小弟的卖菜清单,同时尽量低下头,以期掩饰心型小脸上那两朵久久不褪的红云。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知道,适才的刹那之间,秦明月突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想把自己的手就这样放进那温热的掌心里,一路走下去……
眼角瞄到手中,还带有牛子儒手掌温度的便当袋,年轻女孩心中不期然地,竟然对这个袋子浮起轻微的嫉妒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