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你的意思是说,回去再找到的工作就难免每况愈下喽?&rdo;我笑着说。
&ldo;是啊,毕竟年纪越来越大,刚毕业的人又那么多,他们都已经是八十年代出生的人了。&rdo;可以看得出来,他对日本经济的不景气还是稍稍有些不安的。
&ldo;那你这次辞职出来要下很大的决心吧?&rdo;我问。
&ldo;那倒没有,也就是一份工作而已,无论怎样,要找到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还是不难的。&rdo;
渐渐的,我们谈到了自己的很多私事,这些私事平常对亲密的朋友都不会说。就我们谈话的内容而言,我们仿佛已经认识了很多年,而实际上,这只因为人们往往更信任与自己毫无利害关系的陌生人,往往会在短暂而偶然的一次谈话中毫无保留。
史太郎是个目光直率的人,他的眼睛里没有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
从他的话语里,我渐渐熟悉了他那个遥远的家‐‐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姐姐。
他的母亲原先是一个中学老师,现在退休了。他说他母亲是一个可爱的、可敬佩的妇女,是一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尽管年纪愈来愈大,她却一直在不停地学习新东西‐‐电脑,英语,法语。现在她已经六十多岁了,还兴致勃勃地到加拿大去当志愿者,教外国人学日语。
&ldo;我与母亲之间一直缺乏交流,也缺乏了解,这似乎是因为我们都没有时间,可是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不过,虽然现在也很少交流,我却能够开始理解她。现在她常常从加拿大给我发来邮件,也常常打来电话,我很高兴。&rdo;
对于我们这样年纪的人来说,两代人之间的理解是多么困难,即使要交流也往往不知从何入手。
&ldo;我没想到自己快三十岁了才开始了解自己的母亲。&rdo;他叹了一口气。
他也说到他的父亲,说到他和他父亲之间无法理解、难以弥合的鸿沟,而这条鸿沟对他的困扰是如此之烈,以至于他在二十五岁之前一想起自己的父亲就会感到绝望和沮丧。
&ldo;虽然我的母亲也并不能理解我的生活,可是她不会来干预我的生活,而我的父亲却总是对我大喊大叫、指手划脚。&rdo;
在一次剧烈的争吵之后,史太郎和他父亲有整整三年没有见面。
&ldo;在那三年之后,你和你父亲是怎么重新见面的?&rdo;
&ldo;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我不应该对自己的不被了解那么认真的。于是我先告诉我母亲说我想回家看看,我母亲便转告他,他没有说话。于是我就回家了。那一次,我只在家里坐了十分钟就走了。后来我会偶尔回他们那儿看看。&rdo;
其实,像大部分老实的日本人一样,他父亲是一个勤勤恳恳、一丝不苟的人,原先整天只知道工作、工作,现在退休了,领着一笔丰厚的退休金,已经不再需要工作了,却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就什么也不做,整天躺在床上睡觉,起来就只是要吃饭。
&ldo;我的姐姐和母亲一劝他,干点什么吧,学点什么吧,或者像别的退了休的人一样出去旅游打发时间吧,他听了就生气,就会怒气冲天,大吼大叫。他吼叫着,好像恨不得用头去撞墙,让人觉得又可恨又可怜。&rdo;
&ldo;可是,也许你的父亲需要帮助。&rdo;我说。
&ldo;他是需要帮助,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帮他。让我父亲生气的也许只是‐‐当他的生活里没有了&lso;工作&rso;这两个字时,他就发现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不会,是个多余的人。
&ldo;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工作,而在他六十多岁的年纪,他就已经灰心丧气地放弃了去重新发现他的生活和他的爱好的可能。他放弃了,谁还能帮助他?他只是在无聊地等待着最后那一瞬间的降临。他只是在等死而已。
&ldo;因为长久的工作,现在他在等待死亡。&rdo;说完这句话,史太郎显得累极了,他重新在床上躺了下来。
&ldo;可是,你不会已经放弃了去帮助你的父亲吧?总该再试一试的。&rdo;
&ldo;也许吧,&rdo;史太郎头枕双手望着天花板说,&ldo;就像我曾经以为我会恨他一辈子,而我没有。我想这次回去之后我会再试一试的。&rdo;
是的,无论如何,再试一试。
&ldo;你的父母如此不同,他们怎么能在一起生活这么长的时间?你的母亲没有抱怨吗?&rdo;
他说,他也问过他母亲这个问题。他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是个很好的人,忠厚诚实,勤奋向上,那时谁也不知道他老了会是什么样。谁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
---------------
同行的陌生人(2)
---------------
他说,当他母亲说到这时,有些黯然神伤。
&ldo;我的父亲是个好人,是个普遍意义上的好人,是个无论放到哪里都会被认为是个好人的好人。&rdo;
一个好人。
关于他父母的情感,我没有再细问下去。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日本,对于子女来说,父母之间的情感似乎总是属于禁区,是禁止推测或者毋需推测的‐‐我们可以推测别人的情感和自己的情感,我们在乎别人的情感和自己的情感,可是父母永远也不是&ldo;别人&rdo;,他们永远都是&ldo;父母&rdo;。
但我暗暗地猜想,史太郎的母亲总是远走他乡去做老师,与她和她丈夫之间的婚姻和情感状况大概不是没有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