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士笑笑,心道贫道救回了你的命,怎能又将你送回阎王殿,这不是自砸招牌么。“我若不知其中凶险,怎会接这召唤,既然接了,便有十足把握。圣上且安心,众将也安心,你们会赢得很容易。”大战持续了不到一月,果如术士所言,赢得极为容易。镇南侯做了一月皇帝,死在了白虎椅上,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御林军按照计划攻破南城士兵的防守,夺回白城时,镇南侯这座大山便突然倒了。大军来到白虎神殿,镇南侯的尸体歪歪斜斜地伏在白虎椅之下,圣椅之上,坐着另一个人。这人面色惨白,身形枯瘦,青色的衣衫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便是圣上宠爱的修竹公子无疑了。一月未见,昔日俊俏的一国之后,竟变成了行将就木的模样。众人不知如何是好,将其围住,待圣上定夺。天子握着剑踏进殿来,他看见了座上的人,心中交汇着无数难以言说的情感,或是喜,或是惊,或是恨,或是怨。他有太多为什么想问,为什么平白无故离朕而去,为什么要倒戈投奔镇南侯,为什么镇南侯死了,你却安然无恙?你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你坐在那里作什么?”纵然有千言万语,开口时,却只剩一声冷冰冰的责备了。“说清缘由,朕可饶你不死。”剑戟直指,众将面前,他不可徇私。自打他们入城,百姓便言:“江山易主,成王败寇皆无关紧要,可不能苦了我们老百姓啊。听说云皇帝荒淫,他那弟弟颇有贤德,却不想占了王位后,赋税又涨了一层,且家家户户抓壮丁充军,这,这可叫人怎么过?”“听说是听信了枕边人的邪魅术,那枕边人原是侍奉云皇帝的,还封了后位,果真是美人祸水。如今云皇帝归来,重掌皇位,可不要再受那妖邪之人蒙骗了,百姓们可受不了这等苦啊。”百姓认为他祸国殃民,众将士亦不待见他,圣上纵使有千万颗心想护他保他,却没有一条理由可洗清他的罪责。他唯有拔剑相向,“你欺我瞒我,当真好大的胆子。”青衣的瘦削男子从白虎坐塌上颤颤巍巍走下来,他好像没什么气力,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将要跌倒的架势。他最终还是跌倒了,倒在了人族帝皇的脚下。几十把剑簌簌从剑鞘中抽出,其上斩人的血腥气还未消去,殷红的血印包裹着剑身,就这样杀气腾腾地指着他,生怕他对万金之躯的皇帝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圣上没有阻拦,他俯视着脚下无所遁逃的人,开口仍是冷冰冰的话语,“你到底想做什么?”修竹张了张嘴,他的嗓音有点嘶哑,清咳了几声,郑重其事地润着嗓,道:“陛下……臣……臣对不住你,请赐臣一死。”圣上有很多种设想,修竹或许是被镇南侯挟持的,为了保命,不得不暂且顺从他;亦或许是使了什么美人计,将企图夺取天下的逆臣贼子拉进了泥潭,让那些挖空心思营造的民间美誉,一夕之间灰飞烟灭。若如此,该多好啊。圣上想着,只要修竹辩驳一句,他都会当真,都会细细琢磨,好好思量,纵使无数人谴责谩骂他心中的珠玉,他依旧会想方设法为其营造一条生路。往日情意历历在目,他到底是不忍心的。可修竹,这个犟骨头,这个傻子,什么都没说,只简简单单一句“请赐臣一死”便一了百了了。倒是轻松,倒是任性。“死哪有那么容易,你可知你曾经说过,若有朝一日欺朕瞒朕,朕便要用最严酷的刑法来处罚你。”圣上觉得自己和眼前的傻子一样愚蠢,他可以不接对方的话,可以直接唤人将其押进死牢,关起来,由亲信看守,只有自己能瞧能看。可他还是将残酷的话语说出口了。因为他恨呐,恨眼前这人对自己别后重逢,却没有显露任何眷恋,只一心求死,为何如此自私,为何连缘由都不告诉他。想死便可以死么,哪有这么容易。术士也看见了修竹,这个买他丹药却不信守承诺的人啊,肠胃已经腐烂,活不久了。他那般枯瘦,想必是多日未好好进食所致。他一心求死,倒是一种解脱。修竹道:“陛下所言,臣记得,臣无所求,能死在陛下手中,已是无所悔恨了。”圣上终是不死心,“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朕说?”修竹张了张嘴,吐了个“我”字,顿了良久,只说了句:“臣没什么要说的。”圣上心中的怨气已无可扼制,“没什么要说的,没什么要说的……好啊,好啊……那朕就成全你,赐你个剥皮之刑,用你的皮囊做成人皮灯笼,挂在青竹宫里,灯笼里点上锁魂灯,叫你生生世世困在青竹宫里,哪里都不能去!”修竹骇了骇,盯着激昂的天子发了会儿愣。天子瞧见了他的表情,“怎么,害怕了?若是害怕可以求朕饶你一命。”身居高位的男人觉得自己定是唬住了他,他定会求自己网开一面。只要他服软,自己便能保全他的命。可男人想错了。修竹道:“这副皮囊,臣本不在意,陛下想要,便拿去吧。”圣上梦中那些曾让他惊惶害怕无法面对之事,如今都成了现实。他不知中了什么邪,真的准备亲手结束修竹的命。行刑台上,二人一跪一立,满城百姓见证。“你放心,你死后,朕会让你葬入皇陵,颁布律法,叫后人生生世世供奉你,你与朕,好歹有些夫妻的恩情,朕不是负心之人。”修竹泪如雨下,感激涕零,俯首叩拜,“多谢陛下眷恋之恩,臣无以为报,只愿有来生,当牛做马亦心甘情愿。”圣上揪起他的衣襟,这个可怜又可恨的人儿,实在太过瘦削了,往日里合身的衣裳,如今松垮得似乎挂在了竹竿上。他即将被行刑,可圣上还是心软了,“你为什么不说实话,说你是冤枉的,是镇南侯挟持了你,想以你来要挟朕,朕就可以救你了。你为什么不说啊!”修竹垂下脸道:“我若是说了这些,便有用吗?陛下,你只要留下我,朝野上下,仍然会认为你被美色所迷,满城百姓,依旧会认为你荒淫无道。我活着,不如死了。况且,我也不是那真正的修竹,罢了罢了,我这一生能活到这样,也已足够了。”修竹以“你我”相称,心中已然无甚顾忌了。圣上道:“朕已另立储君,他虽是庶出,却颇有才能,朕先前忽视了他,如今,只要再等两年,等朕退了位,朕就可以陪你远走天涯。只要两年,你愿不愿等朕?”修竹斩钉截铁,“我不愿意。”圣上像被泼了一身凉水,从头到脚都是彻骨的寒。“为什么不愿意?”圣上压着勃发的怒火,“你点个头,有那么难吗?朕可以将刑期延后,为你找个替死鬼,送你离开此地。这两年,你虽不能日日夜夜待在朕的身边,朕却能保你安枕无忧。朕什么都不要你做,只要你说一声好。”圣上盯着修竹无神的双眼,比任何时候都期盼着他能顺从自己的意。可这个人怎么就那么不听话,怎么就和真正的修竹一样,忍心离他而去。修竹忽地笑了笑,他很少对着圣上笑了,这一笑,叫这身居高位的男人浑身颤了颤,不是心动,而是害怕。他道:“陛下,我不吝生死,伴君如伴虎,我早就腻了,陛下莫要自作多情了,放我自由吧。”圣上也笑了笑,笑得苦涩,笑得无可奈何,“好……好……你既然如此怨怼朕,朕就如你所愿,放你自由。”二人间的对话早已变了味,那些本该袒露的情谊,逐渐成了谁也不肯让步的执拗。“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