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在跟前蹦蹦跳跳,喉间哼着曲子。她忽地在一株荷花前停下来,闷着声音道:“娘亲最喜欢荷花了。可惜娘亲只是一个奴婢,不是时时都能见到这里的荷花。她只有去爹爹房间伺候的时候才能路过这条道,才能见到这里的盆景荷花。”宵随意听她这么一说,心中眉目陡然清晰了。他有些震惊于自己的发现,可是更大的疑虑却冒了出来。这梦境的意义是什么,让他和这女孩儿玩过家家吗?若是师尊在,定会有些让他醍醐灌顶的见解。可是师尊在哪呢?“爹爹……”女孩直勾勾看着他。宵随意被那双藏着千沟万壑般的童眼盯得心下惴惴,“怎么了?”“爹爹知道娘亲的心愿是什么吗?”“娘亲的心愿?……你娘亲从未与我说过。”女孩歪着脑袋,“娘亲的愿望是与爹爹成亲呀,想让爹爹用八抬大轿去娶她。”宵随意心道,这女娃娃的意思,难不成还要让他与人成亲?入梦(二)八抬大轿陡然落地。鎏金的矫顶,艳红的轿体,红绸绕成了四朵花球坠于四檐角,璀璨珠帘掩着轿门,里头有一喜座,正等待着它的主人。八人穿着喜服,已将抬杆扛在肩头,依旧目光呆滞,神情僵硬,不似常人。枣红马扎上喜花,在轿前原地踢踏。马鞍红底金花,乃是新郎官的专座。“爹爹,上马吧。”宵随意忽地喜袍加身,袍上金丝水纹做底,荷花荷叶连片,腰间又是琳琅满坠,浮夸得很。他脑袋突突地疼,这娃娃不是说笑,当真要成亲了。“爹爹,成亲的吉时不能耽误,快快上马呀。”女娃催促着。宵随意硬着头皮翻身上马,却对自己敏捷的身手吃了一惊。分明是少年体态,高度只及师尊胸口,平常上马都要靠师尊搭把手。如今轻轻松松,好似回到了前世成年时期。他翻看自己的手,掌面厚实,指节修长,厚茧粗犷,俨然是成年男子的状态。想到方才女娃娃不及自己腿长,如今再看那女娃的身长,他即刻意识到,在这虚幻梦境里,自己长大了。当真是荒诞不羁。女娃娃不知何时坐在了他前头,挨着他胸口。“走起……”她一开口,马儿笃笃向前,八抬大轿亦步亦趋。没有唢呐吹奏,没有锣鼓喧天,迎亲队伍萧瑟无比。无数问题萦绕着宵随意。他捋了捋心思,试探着问:“丫头,爹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你的名字了,你能告诉爹爹吗?”女孩嗔道:“爹爹怎么又忘了呀,我叫荷儿,荷花的荷,是娘给娶的。娘说,我即便出生在不见天日的污泥里,也定有一日能冲破桎梏,做人上人,叫那些看不起我的,欺侮我的,都匍匐在地,再也不敢对我肆意妄为。”宵随意听来,竟有些心酸,“爹爹我是不是做了很过分的事?”女孩点点头,又使劲摇摇头,“爹爹有爹爹的难处,怨不得你。”“爹爹会有何难处?”“爹爹是宫里的大人物,是掌门继承人,是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不能光明正大和娘亲在一起。只能偷偷地,悄悄地,即便被发现了,也只能是娘的错,是娘勾引的爹爹。可是娘实在太可怜了。所以现在我把所有人都弄走了,爹爹可以娶娘亲了,没有人会看见,不怕被人知道。”心湖如坠巨石,一时激起千层浪。宵随意终于知道这孩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了。传言百花门门主在入道前曾是浣纱宫的婢女,私通宫人生了个孩子。后来事情败露,她因触犯门规被施了极刑,可怜的孩子亦死于非命。她心伤欲绝,了却红尘做了道姑。百花门门主,姓阮,名恨生。恨生恨生,到底是恨这世道不公,还是恨那姻缘浅薄?“爹爹,到了。”女娃跳下马,跑进了一处院门。宵随意下马跟着走了进去,此地灰墙青瓦,矮舍三排,舍前空地上有水井有竹架,木盆水桶三三两两。显然是下人住的地方。“爹爹,娘亲来了,你快把她牵上花轿。”脆生生的童音入耳,眼前一扇木门吱呀打开,绣花的红鞋轻轻踏了出来。喜袍艳艳,依旧是绣着繁复的荷花。红盖头遮着新娘子的脸庞,随着迈开的步子微微拂动着。广袖下延出一条红带,她的手掩在袖中,正抓着红带的一头。另一头落在荷儿手里,这垂髫女娃正乐呵呵看着宵随意,喊道:“爹爹,快来牵呀,愣着做什么?”宵随意原以为这新娘子也是个傀儡,此时见到,却觉得这身形分外熟悉,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入梦(三)“爹爹,你在想什么?”荷儿声音尖锐,将宵随意脑中好不容易浮现出的模糊人影瞬间击散了。他走过去,没有接过红带,反而想揭开盖头,很想立刻知道这个陪自己逢场作戏的人是谁。荷儿怒而跳脚,“爹爹,现在不能揭!”宵随意的手已经触及盖头的边缘,只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便可解除心中困惑。玉白的手指忽然扣住了他手腕,盖头下的人沉沉吐出三个字:“听她的。”若说看到这只手时宵随意已有所联想,那么听到那声音后,心中便豁然开朗了。男人的嗓音。还是与他朝夕相伴,熟悉得自己都能模仿出的嗓音。“师……”尊字没有出口,荷儿便将红带的一头塞到了他手里,叮嘱他,“爹爹,快快牵着娘亲入轿吧。”宵随意愣怔看着手中绸缎,只觉不可思议。他竟然与师尊进入了同样的梦境里。难道是因为他二人都是因为同一张符咒昏睡的,而一张符咒只能制造一种梦境?若不是如此,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手中红绸动了动,“走吧,还在等什么?”竟是师尊在催促他。宵随意不免有些惊讶。转念又想,师尊比自己先入梦,必是知晓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他适才说按照荷儿说的来,定然不是胡言乱语。如此想着,他稍稍安心了些。不管怎样,他已见到了师尊,只要师尊无恙,他便无甚顾忌了。宵随意拽了拽红绸,那头好像得到了暗示,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他忽然恶趣味地想,若是师尊知晓梦境里的新郎是朝夕相伴的徒儿,不知会做何感想?羞愤,恼怒,亦或无动于衷?这痴傻的想法占据着他的思绪,宵随意沉默着,没有说出任何表明身份的字眼,小心翼翼地牵着那根红绸,向外走去。出院门,在石槛台阶处刻意停下来,等待着红绸的另一端一级一级走下,过程缓慢,他却耐心十足。入轿时,他撩开珠箔,压着声线提醒盖头下的人,“稍微弯腰,当心撞头。”待柳权贞坐稳,宵随意翻身上马,长长呼了口气。心中究竟是什么情愫,连他自己都道不清。荷儿脚底生了风似的越上马背,稳稳落坐。她晃动着羊角辫,分外开心,“爹爹,娘亲,等你们拜了天地,我便安心啦。”安心……?宵随意静静揣摩着这个词。荷儿安心了,是不是意味着梦要醒了?笃笃的马蹄声倏地消失,静谧的宫闱石板道瞬间变换成红烛喜堂。宵随意和柳权贞已比肩而立。没有言笑晏晏的宾客,没有喧嚣嘈杂的炮仗,也没有妙语连珠的贺词,只有看似红火实则冷冰冰的布置。只听“一拜天地——”,柳权贞像是早有准备,未有犹豫,盈盈弯下腰来。宵随意还未缓过神来,愣了须臾才意识到需礼尚往来。紧接着,“二拜高堂——”荷儿高声喊着,尽管无人欣赏,她却很是欢欣。朱漆太师椅上,没有什么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