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道:“三年前,谢太妃是为救你,她误以为你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手里捏住了苏慎浓,在将来对阵苏戎桂时,手里便多了几分胜算。三年后,谢太妃发现你有了异心,所以才改了主意,她要把苏家拿在自己的手里作为武器,刀尖向你。”她偏了下脸:“我猜的对吗?”她旁观朝政上的一滩浑水,天分有限,始终稀里糊涂,但当其涉及到谢慈的安危,她却能奇异地无师自通。也算是能耐了。谢慈不说对,也不说不对,迈步往山下去,说:“走吧,回家了。”他们迟归的几日里。明镜司在京城里雷厉风行,已凭现有的证据,依律将陈王革在王府里软禁了起来,但案子最顺利也就到这了,接下来受到的阻碍,简直寸步难行。朝会上吵得一塌糊涂。一帮子拎不清的文臣拧成一股绳,但凭一张嘴,黑的也能说成白的,将案情辩得一塌糊涂。朝堂上最前方的那个位置,自从谢慈离京后,一直空着。谢慈回京当天,刑部上门,要治他抗旨离京的罪。结果官兵还没靠近谢府大门,赵德喜便带着赦免的旨意到了。谢慈在府中沐浴洗漱,暂歇了半日,往内阁走了一趟。内阁积攒的事务足足铺满了两张书案。谢慈挑了几本最近的折子,竟全是为陈王求情的。一怒之下,谢慈压制不住自己稀烂的脾气,内阁门前点了把火,将所有的折子往火里一倾,黑烟顿时冲天,方圆十里都能瞧见。朝中有几个最近蹦跶挺欢的人,存的是赶在谢慈回京之前将此事彻底搅浑的主意。他们敢欺负皇帝年少,可不敢公然和谢慈叫板。谢慈想扳陈王的意图如此明显,此事他一掺手,便难以转圜了。内阁门前的滚滚浓烟就是信号。不过,倒还真有人敢跳着脚骂。刑部尚书。在陈王一案上,刑部被明镜司狠狠地压了一头,一腔邪火忍不住地往谢慈身上烧。谢慈忙坏了,刚烧完折子,便马不停蹄亲自带人去刑部缝嘴。刑部尚书的上下嘴皮子挨了一针,用银线串在了一起,还狠狠地打了个死结。消息宫里宫外传开,人人一身冷汗,是他们的安稳日子过久了,忘了谢慈那阴晴不定的性子简直就是一捆烟花,随时随地点燃都能炸开上天。宫里遣了御医去给刑部尚书看伤。皇上一道旨意,在大街上截下不知正打算往哪杀的谢慈,将人传进了宫里。宫里庭木深深,却远不如曾经那般热闹。皇帝尚未大婚,先帝的妃嫔殉葬的殉葬,出家的出家,后宫里连个正经主子都没有,宫女们倒都是好颜色,不经摧残,叫真龙风水养得丰腴可人。谢慈在御花园里见了皇上。才十六岁的皇帝天生一张过于稚气的脸,喜怒都显露在面上,他遣退了左右,身旁只留了明镜司的纪嵘跟着,招手请谢慈与他对弈一局。皇帝是个臭棋篓子,多年无所长进,谢慈习惯先让五子,他垂着头,眼睛落在棋盘上,见皇帝很是随便在棋盘四角加中间各落了一子。谢慈手里拈了白子。听得皇帝开口道:“朕以为,先生此番前往北境,不会再回京了。”谢慈淡然落子,道:“北境苦寒之地有什么好的,臣一身生在富贵乡里的骨头,经不起那般摧折,也舍不下京中的诸多牵挂。”皇帝倾身道:“先生承诺朕一句,以后再不出京了可好?”谢慈手指一顿,棋子又捏回掌心里:“您是皇上,君无戏言,可我不是,旁人也不是,恕臣直言,皇上不该轻信诺言。”皇上用笑得一脸天真的模样,道:“朕不信,可朕就是想要先生一句话,此番朕尝了教训,吃一堑长一智嘛,先生往后再想出京,怕是不容易了。”谢慈终于抬眼一瞥。纪嵘守在皇帝身后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皇上仍笑着:“朕会让明镜司好好守着先生的。”谢慈心里叹了口气,手中的棋子终于落下,他说:“陈王应当如何处置,陛下心里有主意了吗?”“朕也正想问先生的意思呢,陈王一案看似简单,背后却盘根错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朕早几年轻狂不懂事的时候,曾一度想不管不顾把那些贼子都砍了,是先生您劝朕,朝上无人可用,贸然动手,毫无胜算,得不偿失。先生似乎现在改了主意。”谢慈道:“下个月,燕京将迎一批外放的官员,此一时彼一时,陛下手中并非无人可用了。”“听先生这口气,想必是已经打点好了。”“称不上打点,这一批外放出去历练的官员,是先帝在时就筹划好的,当年都是拔尖的人才,外放是为历练,陛下安心等等,出不了变故。”皇帝的棋子在局里满盘乱撒,他还是有几分不安:“外放的官员回京,也是需要考校的吧,吏部想做手脚很简单。”谢慈道:“吏部不敢,这一批官员里,有一人身份特殊——原督察院监察御史栾深,调任蜀中多年,下月回京,官职早就定下了,填吏部侍郎的缺。他是芳华长公主的驸马,先帝格外垂青他,吏部怠慢谁也不敢怠慢他。”皇帝听着,落子渐渐有了章法,但晚了,谢慈的白子早已在棋局上摊开了爪牙,皇帝不管落再多的子,都逃不过他的侵吞。皇帝见状把手中棋子乱洒一气,不管不顾毁了棋,道:“先生好算计。”谢慈耐心拣棋:“有什么用,皇上还不是想毁就毁。”他将棋子到玉盒里,转而又说起另一事:“臣看礼部最近上了不少折子,似在替皇上筹谋大婚的事情。”皇帝:“朕烦得很,都替朕烧了吧。”谢慈:“皇上,论理,待您大婚之后,臣便该彻底还政于君了。”君臣二人今日第一次不躲不避的对视,穿庭而过的风里都是一片肃静,皇上盯着谢慈的眼睛,他常听底下那臣子们议论,谢慈这人属实有些不正常,眼里常常含笑,说话也温吞有礼,但你若是就此认为他有好脾气就错了,那可是真说翻脸就翻脸,真到了怒极的时候,眼底里像是藏着腥风血雨的暗红。皇帝一直当笑话听,因为他从未见识过。谢慈在他面前的时候,既不阴阳怪气的温吞,也不似喜怒无常的阴森。他的那双眼睛里,多数时候,不盛任何情绪和欲望,干净,是皇帝唯一能想到的形容,皇帝无论和他说什么,讨好也罢,发火也罢,都如同打在一团棉花上,谢慈不会给他任何情感上的回馈,任凭他自己激动,自己冷静。皇上起初还觉得这样很好,毫无情绪总好过喜怒无常,可随着年纪渐长,他忽然在某个瞬间惊觉,他有点受不了谢慈这样的眼神。他从前是害怕,所以逃避。他现在羽翼丰满,身为帝王,谢慈始终游离在他的掌控之外。他烦躁,却无可奈何。最终还是皇帝先避开了目光,道:“还政于君啊……早晚的事儿,朕不急在一时。”谢慈认真考虑了片刻,说:“皇上若是有喜欢的女子,可以自己做主。”皇帝反问:“朕自己做主?能么?”谢慈颔首:“您是皇帝,当然能。”出宫时,纪嵘相送。谢慈走在狭窄的宫巷中,少见地怅然叹了一声:“近两年,我见皇上,似乎一天一个样儿了。”纪嵘应和了一句:“他毕竟是皇上。”谢慈朝他打听:“皇上派明镜司盯我了?”纪嵘:“可不仅仅是明镜司,你回燕京的那日,禁军也接了命令,你以后再想出燕京,趁夜里翻城墙吧,几百双眼睛盯着你呢。”谢慈几步一停,到了宫门前,仍然困在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他到底在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