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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页(第1页)

谢家一脉是武将出身,她是知道的。谢慈的父亲,肃安侯谢尚,当年功成名就的战场就在北境。谢尚在二十不到的年纪,意气风发力挫北鄂,其后却在而立之年时,卸了兵权,回到京城,摇身一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闲散侯爷,至此,再没沾过半点兵戈。就连他的独子,谢慈,也是以文入仕途。咸明二十二年,谢慈殿试廷对,先帝钦点他为探花,此后入翰林院,行事低调,名不见经传混了两年,在先帝驾崩后,凭借一纸遗诏,一步登天跨进内阁,开始了他翻云覆雨的弄权之路。谢慈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未染指过兵权。此刻芙蕖回想这些被人刻意掩埋的旧事,也是费了好大的心力,但仍觉得云里雾里。听皇上的意思,北境那地方谢慈去不得。但是这话,谢慈却听不得。正想着。芙蕖觉得自己身下的衣衫黏腻得贴在身上有些难受。她起初觉得是雨水,但那股湿意一层一层的浸透,越发令人觉得不正常。芙蕖心不在焉的一摸前襟,触到了谢慈的后肩。指尖传来的香让她猛的一激灵。哪里是水啊。这分明是从谢慈身上透出来的冷汗。芙蕖捉住谢慈藏在袖里的手。感觉到了细微的颤抖。他在强忍身体的痛苦。但她除了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赵德喜缓过劲儿来,在外面蠢蠢欲动,道:“姑娘?谢大人情况可还好?”他问这句话不是没有缘由的。庙里那股异香明显转淡,有了往回收拢的迹象,不仅赵德喜闻到了,芙蕖也有感觉。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芙蕖回道:“很好,不劳赵公公挂心。”赵德喜:“你说他身上中了毒?”芙蕖:“有的解。”赵德喜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他好像真有那么点担心谢慈出事。芙蕖心下一动,再开口时,带了几分谋算:“赵公公是伺候过先帝的吧?”赵德喜矜夸地笑道:“咱家八岁就伺候在朝晖殿了。”芙蕖道:“我想向公公打听些咸明年间的旧事,不知公公可否方便透露?”赵德喜:“姑娘想打听什么?”芙蕖说:“谢尚。”外面安静的片刻,紧接着,脚步声靠近,赵德喜笑着走来:“姑娘胆子果然大,敢当着谢大人的面拔他的逆鳞。”芙蕖抬起手指,在那薄如蝉翼的刀锋上弹了一下,发出嗡鸣的震颤。她不紧不慢道:“赵公公最好站那别动!”“你拿什么威胁我?”赵德喜不为所动,他好歹是先帝跟前伺候过的人,岂能惧怕一个丫头片子。芙蕖道:“您也知道谢大人的逆鳞不能碰,您离得稍微远些,免得他待会处置我时,溅了血在您身上。”赵德喜闻言顿住脚步,摸了摸自己喉前的瘀痕。别看谢慈现在不甚清醒,但方才他垂死病中惊坐起的那一幕,回想起来还是令人不免胆摇心惊。赵德喜一步一步退了回去。他问:“你打听谢尚做什么?”芙蕖实话实说:“刚才从赵公公的话中听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意思,好奇,于是随口一问,公公如果有难处,可以不说,我也不是非打听不可。”赵德喜那是成了精的狐狸,必不可能白白透露秘密,得拿出东西换,才能诱他开口。芙蕖不指望白占他的便宜,但也不想和他交易什么,所以将话说的模糊,可与不可之间,全凭他自己做主。赵德喜冷笑一声,不上她的当。但时间在静默中坐立不安。芙蕖掐算着时间。一个半时辰了。赵德喜在门口越坐越久,瞧不见泥像后谢慈的情况,心里始终悬着,想去看看,又顾忌谢慈的手段。他踢了一脚正在给他捶肩的干儿子,一努嘴,用气音道:“去瞧瞧究竟。”干儿子瘪了嘴,磨磨蹭蹭,挨了好几脚,才动身一步一挪,探头往泥像后面嗖的一瞧。“人在呢,干爹。”“在干什么?”“这倒没看清。”赵德喜抬脚又踹。干儿子赶忙调整姿势,使了个巧劲受了。像几个跳蚤在脚背上蹿下跳。芙蕖冷笑。赵德喜叹了口气:“姑娘,不知如何称呼,咱们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聊聊?”芙蕖:“姓谢,谢家人……赵公公忽然又有的聊了?”赵德喜哈哈笑:“早听说谢尚在世时,曾一时兴起研究音律,在江南收养了好些女孩子,成天舞弄琴弦,瞧你的年纪,想必是当年养在谢老侯爷手下姑娘之一吧。”他说对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错的离谱。那些女孩子,不是收养,而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她们被卖进谢府里,也不是舞弄弦乐,而是培养成了个个能以一当十的刀。当年谢尚对外瞒得深啊。越是见不得人,越是有秘密。谢家的宅子,水深得很。事隔经年,芙蕖察觉到了当年的迷局,拨开云雾的一脚,却越发陷了进去,若不弄个清楚,心痒难耐。芙蕖淡淡道:“我没那等福分伺候在谢老侯爷手下,天生的下等人,宫商角徵都辨不清,早早便打发去厨房烧火了。”赵德喜:“没一句实话。”芙蕖心道,彼此彼此。赵德喜道:“谢老侯爷的旧事,当世知晓内情的人不多啦。你想打听,咱家可以透露一二,但你可得记咱家一个好啊。”芙蕖不知他为何忽然改变了主意,心中警惕,但嘴上答应得痛快:“好啊。”反正她自诩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人,出一张嘴敷衍人是没有半分负担的。刚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她那始终攥着谢慈的手忽然有了感觉。芙蕖一愣,猛地低头看向他。谢慈的手指恢复了几分力气,绕着她的小拇指,缠了上来。芙蕖的目光缓缓移到他的脸上,只见谢慈半阖着眼,情绪不是很好,半睁的眼睛轮廓像一弯玄月,正盯着她看。他都听到了。他没有像对待赵德喜那样,暴起掐她的脖子,但是他用外露的情绪告诉芙蕖,他很不高兴。那是一种柔软的警告。芙蕖体会到了柔软,却没完全没在意其中的警告。她单手摸到了谢慈的脉,仔细体味了片刻,仍微弱,但隐约有了平稳的迹象。是好事。凤髓的发作被他撑过去了。距离他最初交代的两个时辰,还差一刻钟。赵德喜提及当年的事:“先帝爷,最擅制衡……他纳了谢尚的嫡女当宠妃,却默许后宫的女人暗害了她的儿子,他将皇位留给了幼子,却杀死了他的母妃。先帝爷的多疑是从娘胎里带的,一辈子去不了根,他肯给你一样东西,必定要取走另一样,作为交换。你猜,他给了谢慈滔天的权势,会从他身上拿走什么呢?”一呼一吸的起伏之间,庙里很安静。赵德喜等不到芙蕖的回应。他以为人吓傻了,笑了笑,刚打算继续讲,却听得门外的马短促的打了一声鼻响。赵德喜一顿,猛地起身,转头到门外看。谢慈人已在马背上,他单手提着芙蕖的肩,将人捞在身前,暴雨淋在他的身上,谢慈回马望了他一眼,刀尖指着赵德喜:“敢跟试试。”庙里门窗未动,赵德喜想不明白人是怎么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飞出去的。赵德喜被他摆了一道,慌了一瞬之后,反倒不急了。他双手揣进袍袖里,顶着瓢泼的雨,道:“谢大人,我知道拦不住你,但好话赖话我都说尽了,利弊权衡我也同你讲了,你还是非去不可,其中苦果也得你自己受着。”芙蕖陡然意识到,他们此行去的北境并不是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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