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开细看,是白虎皮制成的婴儿襁褓,皮毛光滑柔顺,里子用的很细腻的缎,上面绣着一副千福图。荆韬道:“这是北境兄弟们的家眷们,凑在一起,一针一线绣成的,千家绣,纳千福,他们都希望谢老侯爷的新生血脉能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谢慈将那虎皮撑在手心里端详,良久后,开口道:“我那姐姐命薄,担不起诸位的苦心。”荆韬道:“你把它拿走吧。”谢慈将虎皮仔细叠好,说:“可惜我那姐姐没有坟冢,也没有名字,烧都没地方烧去。”荆韬望着他,说:“你出生时我也听着信了,但却没再上门贺喜,我瞧你提起老侯爷时不冷不热的,想必他也没怎么好好待你。”谢慈不否认:“到底大将军眼光毒辣,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不隐瞒,我们的父子情缘从来只在那么一声称呼上,说亲道热罢了,都是做戏给外人看的。”荆韬了然,说:“在老侯爷过世前的一个月,我终于收到了他的私信。他说你于朝堂上崭露头角,看似风光无两,实则危如累卵,他托我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将来在你危殆之时,务必关照你一二。”谢慈脑子里理解了这话的意思,实际上心里还未品出滋味,他顺口道:“有劳大将军费心了,我想我用不着那一天。”说笑,他身在燕京,总揽内阁大权,若叫一个边境武将关照上,不是造反也成造反了。小皇帝还能睡得着觉么?北境于他而言,不是什么特殊的地方。谢尚之于他,也不是什么特殊的身份。他犯不上承他的情。荆韬觑着他的表情,竟能体会到他心里的想法,无奈叹气,道:“也罢,明日,我打算派神凫打进那三个村子,一探究竟。谢大人,你是打算留在营里等消息,还是同行?”谢慈毫不迟疑道:“同行。”北境一行,不能白来。在陈宝愈布的局中,该到了他这颗棋子派上用场的时候了。谢慈捏着那块虎皮小毯子回帐。芙蕖摸着那针脚细密地绣工,叹了口气,却没说话。谢慈心里琢磨着他爹死前传给荆韬的私信,越细品越觉得其中含义深远,并非浮于表面。——“将来你危殆之时,务必关照一二。”那时候,先帝病重,他刚被破格提入内阁,滔天的权势劈头盖脸地压在了身上。辅政大臣哪有那么好当,做到最后,不是把皇帝杀了,就是让皇帝把自己杀了。他爹保不齐真做好了让他造反的准备,而且还事先与北境这边打上了招呼。谢慈心里在想事情,便顾不上之前的胡闹。芙蕖把枕头铺高,他和衣就躺了下去。结果没得机会休息,他才刚闭上眼,营帐外又热闹起来了。谢慈给了芙蕖一个眼神。芙蕖会意,道:“我去看看。”她出了营帐,东侧紧挨着的就是荆韬的将军帐,帐前多了几匹马,她刚迈步走过去,便见一个人影从那片热闹中脱身,匆匆朝她的方向赶来。芙蕖停住脚步,等他近一些,发现是神凫。神凫赶到她的面前,跳脱如他,此时也有些慌乱的模样,他说:"燕京的圣旨到了,谢大人抗旨出京,身为朝中重臣却私通武将,皇上怀疑其心不轨,命大将军即刻扣下谢大人,押他回京受审。"赵德喜一路追到北境传旨来了。皇帝到底是皇帝。北境戍边的将军们被困于此地多年不得归家,纵使嘴上怨言颇多,也从未真正起过造反的念头。圣旨不可违。神凫道:“大将军可以拖住一时半刻,你们先避一避吧。”这种事芙蕖不能拿主意,她转身准备进去询问谢慈。一回头,却见谢慈早就不声不响倚在门口了。芙蕖当即知道什么也不用说了,只静静地等着他的决断。谢慈手里还抓着那虎皮小毯子,慢条斯理的折起来,放进芙蕖怀里,让她好好收着,紧接着,大步走向将军帐。“皇上也知道大将军镇守北境多年辛苦了,说实话,您年纪大了,早该告老还乡享清福了,咱们陛下不是不挂念您,实在是北境战事特殊,不容胡闹,放眼当朝,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担此重任,所以呀,北境还是得辛苦大将军照料,皇上毕竟还年少呢,等将来,吾主真正能揽权了,必定彻底料理了北鄂那起子叛军游勇,大家都不用在这啃雪碴子啦!”帐中人听了简直都气到发笑。那小皇帝以为打仗是过家家呢。躺在他的高床软枕上,梦里骑着战马指挥者阴兵三百万,能把阴曹地府都给降了。荆韬不屑于和个阉人置气,淡淡道:“皇上还有这份心是臣之幸。”赵德喜蹬鼻子上脸道:“还是大将军明事理啊,瞧瞧,咱们皇上今年春刚巡完京郊的庄稼,就先给您的北境拨了六十万的军饷,别地儿可都没这份恩宠!”他竟然有脸把朝廷拨得军饷称之为恩宠。且不说现在那六十万两白银一根毛都没摸着,就凭荆韬对京城里那些蛀虫的了解,那钱到手能有十万就算是他们手下留情了。赵德喜端起面前的粗茶,牛饮了一口,然后紧锁着眉头,忍住吐的冲动,强行咽了下去。荆韬现在有多想戳死他,他就有多不知好歹。赵德喜自认为寒暄够了,尝试着把话往正题上引:“大将军,咱家一路追着谢慈那厮的踪迹而来,听闻他进了北境的军营,还受到了您的礼遇……您之前不知情,不知者不罪嘛,如今咱家带着圣旨到了,大将军是不是该动起来啦?”荆韬不会抗旨不尊。赵德喜一双老眼瞧得清楚。他说完便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等荆韬的回复。荆韬在沉吟。赵德喜笑着。谢慈被他的谢家旧部亲手押解回京,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他可太期待了。他话音刚落下不久,将军帐的门一掀,谢慈竟就这么迎着诸位的目光走了进来,阴恻恻的目光往赵德喜脸上一扫,慢言道:“圣旨?皇上下的什么旨?经我同意了么?”一屋子人全都愣了。早听闻燕京城里,皇上的嘴和手都握在辅政大臣谢慈的手里,但亲眼所见,还是颇为震撼。谢慈踢开了赵德喜面前的桌案:“圣旨呢?”薄如蝉翼的刀锋挑着他的冠缨。赵德喜哆嗦着举起手,指着荆韬的方向:“圣旨已宣,谢慈,你想造反吗?”荆韬把明黄的圣旨从怀里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案前。谢慈收了刀,单手拿了圣旨,摊开一瞧,冷笑一身:“假传圣旨,赵德喜,你胆子够大啊!”赵德喜一听急了:“谢慈,你莫血口喷人啊,圣旨是皇上亲自拟了,盖上传国玉玺后,才交到咱家手中……”谢慈打断道:“传国玉玺是假的,圣旨就是假的。”赵德喜叫破了音:“传国玉玺不可能是假的!”谢慈:“传国玉玺缺了一角,用黄金补了缺,工匠的技艺非一般的纯熟,但玉玺终究是玉玺,缺的一角印在旨上,还是能瞧出端倪的。”他将那所谓的圣旨扔到了赵德喜面前:“赵公公,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瞧瞧。”赵德喜听他说的有板有眼,心一下子凉了大半,他不信服地将圣旨捡起来,对着灯下仔细一瞧,剩下半颗心也凉了:“怎么会呢……”他嘴唇都在抖,疑道:“皇上怎么会给我一张假圣旨呢……”谢慈居高临下地嘲讽道:“当然是因为——皇上手里没有真正的传国玉玺了。赵公公,我离京这么远,怎能不防一手呢。”圣旨是假的。谢慈刀锋一挑,直接将其撇进了火里。“拿萝卜刻个玺就想把我玩死,皇帝到底是年少,我不怪他,可你们这些老人儿怎么也不知劝着些,就由着皇上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