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县太爷讲的稍微松一口气的时候,视察委员问:&ldo;说完了吗?&rdo;
县太爷赶忙站起来,微笑着说:&ldo;没有了,没有什么了。&rdo;他恭敬地低着头,用手向后花园客房一摆,说:&ldo;请!&rdo;
这位视察委员坐着不动,忽然把他的大皮包打开来,拿出一块绸布和理发用的推剪,向我们几个老头儿一指说:&ldo;叫他们快来剃头吧!&rdo;
&ldo;啊?&rdo;县太爷和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禁惊叫起来。
县太爷过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他的胖脸上开始,红得像个大辣子,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将要大发雷霆。我们看着他忽然用手狠狠地在办公桌上拍了一掌,把公文夹和墨盒都骇得跳了起来,大叫:&ldo;浑蛋!&rdo;他用手指着那位视察委员‐‐不,现在应该说是剃头师傅了‐‐大叫:&ldo;妈的皮!你为什么冒充视察委员?&rdo;
那个剃头师傅忽然陷入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局面里来,却并不感觉害怕,到底是大码头来的人。他理直气壮地说:&ldo;我哪里冒充了什么委员?&rdo;
师爷也跳到他的面前狠狠地说:&ldo;你冒充了新生活视察委员!&rdo;
剃头师傅还是有些莫名其妙地说:&ldo;我真冒充了吗?&rdo;
县太爷越发生气地骂:&ldo;浑蛋!你不是真冒充,难道还是假冒充?&rdo;
剃头师傅没有答话,他明白他是无罪的,坦然微笑。
县太爷明明知道是自己一时糊涂,弄错了人,大家都明明白白在眼前看到的,是县太爷忙中出了错,哪里能怪这个剃头师傅?师爷赶忙出来给县太爷搭梯子,好叫他下台。他对剃头师傅说:&ldo;一个剃头匠,怎么穿得这样洋里洋气的?算了,算了,快到下屋去给他们剃头吧!&rdo;他又回头对我们这三个老头儿说:&ldo;都怪你们平时不修边幅,惹出今天这一场是非,快点到下屋里去剃头吧。&rdo;
又是无妄之灾,这从哪里说起?这哪能说是我们这三个老朽惹出来的是非呢?
&ldo;都给我刮得光光的!&rdo;县太爷打退堂鼓了,说罢,气冲冲地和师爷到签押房里去了。我们三个老头儿一个一个到下屋去给剃头师傅&ldo;大扫除&rdo;去了。
前面两个同事王老科员和张老科员去下屋剃了头,刮了胡子回来,都大变了相,的确年轻得多。只是叫我奇怪,起初他们出去的时候,都是撅着嘴很不乐意,剃了头回来,却只管抿着嘴笑,不说一句话。大概是这个剃头师傅的手艺不错吧!
轮到我去剃头了,这个剃头的师傅虽说是下江来的,手艺却实在不高明,简直像是在拔毛一样,用个推剪在我的头上死气白赖地推,整得飞痛。快要刮完,我实在忍无可忍,不能不开起&ldo;黄腔&rdo;来了。我说:&ldo;咦,你这是啥子剃头师傅哟?&rdo;
破城记(7)
他说:&ldo;我本来不是剃头师傅嘛。&rdo;
&ldo;你不是剃头师傅,是啥子人?&rdo;我看这个人才叫怪咧,他还能是别样人吗?
他冷冷地说:&ldo;我正是新生活视察委员。&rdo;
我听了这一句话,好比听到一声晴天霹雳,差点把我从凳子上打到地下去了。怎么今天尽出怪事情?我把他呆呆地看了好一阵,我怀疑地问他:&ldo;师傅!你在开玩笑吧?&rdo;
&ldo;哪个开玩笑?你看这个嘛。&rdo;他说罢,拿出一个大证章,又摸出一封公文打开来,我一看公文上那颗大印,就知道这张派令是真的。我简直给吓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剃头师傅‐‐不,现在却又要叫他视察委员了‐‐还是视察委员说:&ldo;你不要怕,我是特地先到这个县里来密查的。现在我问你的话,你都要如实说来,如若不然,我以后查出来了,你们要按同罪办理。&rdo;
我的天!我们这种科员哪里吃得起这种官司,我只得满口应承了。他问了好几件县太爷贪赃枉法的案子,以及运烟贩毒、聚赌抽头的坏事,我都如实说了。他拍一下我肩头说:&ldo;好,你们都是好人,我一定替你们保守秘密,不要害怕,以后结了案有赏。&rdo;
算了吧!我不稀罕这个赏,只要不把我拉进这种背时官司里去,就谢天谢地了。
最后他叫我到里面去请师爷出来见他说话,我走到签押房外边,才像大梦方醒,可是一想起来还害怕,我结结巴巴地喊:&ldo;师爷,那……那个人叫您去。&rdo;
师爷走出来,打量了我剃光的头和下巴,不明白有什么事,问道:&ldo;哪个人?&rdo;
我说:&ldo;那……那个呀,就是那个……剃头的……&rdo;
师爷说:&ldo;这才怪呢,我又不剃头,叫我干啥?&rdo;
我简直弄得晕头转向,一句话也说不清了,我只管用手向那间下屋指着,鼓了劲才逼出一句话来,说:&ldo;那个……剃头的……哦,委……委员……&rdo;
师爷莫名其妙,生气地骂我:&ldo;你胡说些什么?&rdo;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张着嘴,用手指着下屋。师爷大概也觉得我的脸色不好看,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吓成这个样子,也就只好到下屋去看个究竟。我就赶快溜回我们的办公室去。我和那两个被叫去剃过头的老科员正在面面相觑,忽然见到师爷出来了。一看,他的脸色发白,张着嘴巴,看来并不比我高明一些。他很想快跑,可是他那双腿不听使唤,像打了摆子,东偏西倒地走不快。他用手拉着裤腿,继而又拍他的大腿,想叫他的大腿快走。他总算走进签押房去了。过了一会儿,县太爷出来了,师爷的毛病好像一下子就传染给县太爷了,他也是脸色煞白,张开嘴巴,两腿拖拖拉拉地走不动,不同的是,他还用雪白的手帕不住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
他们两个到下屋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县太爷先出来,接着是师爷出来,两个人一字儿排在门口,低着头,县太爷诚惶诚恐地用手一摆,指着去后花园的路,说:&ldo;请!&rdo;接着,那个真正的视察委员昂头阔步,抱着大公事皮包,从下屋走了出来,向后花园去了。县太爷和师爷也跟着进去,很恭顺的样子。
以后的事情,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只是看到师爷跑进跑出,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第一次出来他是愁眉苦脸的;第二次出来却是喜笑颜开的样子了。我们这些老在衙门进出的人,一看就明白,紧张的形势已经缓和下来,就是说,&ldo;包袱&rdo;已经说妥,剩下来的事就是摆出丰盛的接风筵席了。
破城记(8)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晚上在后花园的花厅里灯烛辉煌,本县各方面的当道人物都一个一个地来了。
来得最早的一个是县党部的郭书记长。新生活的事情是他最重要的公事,同时,大概他还要把本县防止共产党活动的事向来的视察大员汇报。因为按照惯例,这种从中央派出来的大员,特别是像这种新生活视察委员,都负有这种秘密使命的,因此书记长要早一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