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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第1页)

从丢下那么多烟头这点看,枪手在屋顶守的时间很长,少说有几小时。他可能天不亮就上去了,想趁白大怡吃早饭时下手的,但可能因为早上光线不够好,他下不了手,只好干熬着,等到中午。从留下的脚印看,枪手穿的是一双军用胶鞋,鞋子很大,肯定是个大个子,男的,但人也许很瘦,因为最后跳到地上时踩出的鞋印子并不深。要么此人有轻功,可以踏雪无痕。因为他离开的路径几乎没脚印,有两个湿泥地的脚印,居然也很浅很浅。

这下李士武要倒霉了。野夫一上班便冲到我们局里来召开紧急会议,会上野夫骂天骂地,指桑骂槐,骂够了,最后冷冷地看着李士武,看得他浑身发毛,脸色发绿。“有内贼!”野夫对他嚷,“要知道,你这边是重灾区,你这个反特处长是吃白饭的,整天报喜不报忧,嘴上硬!我敢肯定,凶手十有八九在你身边,你给我好好的查!尽快出结果,查不出来,我送你去广西前线吃子弹去!”

林婴婴没在会上,她还不够资格。我无法想象,她听了野夫的这番话后会作何感想。天知,地知,我知,这一定是林婴婴干的。第1节  事发后的整个下午,我像突然发了一笔秘密横财,心里乐坏了。我过于激动,在办公室里坐不住,想下楼去透透气,刚出楼门便看见了林婴婴,她正一个人站在不远处,向我露出迷人的微笑。我走过去,四顾无人,低声说:“恭喜你,这次你可立大功了。”林婴婴说:“还有好消息呢。”我问:“什么好消息?”林婴婴看看四周,说:“这里不方便说,晚上找个地方详谈。”我问:“好,去哪里?”林婴婴说:“鸡鸣寺那儿吧。”我略微想想,说:“好!晚上八点半,你到杏子胡同口等我。”

入夜,我和林婴婴分别坐着黄包车,在杏子胡同口见面后,又一前一后,前往诊所。我们到了后,看见秦淮河已经在诊所,和革灵坐在前厅,我们的出现让他们吃了一惊。秦淮河赶紧出去放哨了,革灵关了门,问:“你们怎么来了?外头闹得那么厉害。”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这年头哪天不闹腾?”革灵看看林婴婴又问:“有事吗?”林婴婴孩子气地说:“来请功啊。”革灵一愣问:“请功?请什么功?”林婴婴看看我格格地笑道:“还是你说吧,让功臣自己说这不成王婆卖瓜了。”

这天晚上,我们像过节似的,革老开了一瓶烧酒请大家喝,我喝多了,他还给我扎针解酒。真是灵光哦,一分钟前后脑勺还痛得跟个破鸡蛋似的,他一针下去,痛顿时轻了,又一针下去,后脑勺消失了,破鸡蛋不见了,好像滚到了胃里,只剩下胃里一股烧灼感。他说:“这没办法了,谁让你喝得这么快的。”我说:“不是高兴嘛。”我真的很高兴。他说:“如果你想让胃也不难受,只有一个法子。”什么法子?“继续喝。”他说,“再喝上一杯,让胃受不了,吐出来。”说得大家都笑了。

何止是我高兴,都高兴呢。

革灵大概是自中华门牺牲后第一次露出笑颜。

有时候,我想我们冒死工作不仅仅是为了信仰,也是为了让生活中留下这些难忘的记忆。这天晚上尽管我喝多了酒,但每一分钟的事情,大家说的,做的,哪怕是一丝笑容,甚至连守门的黄毛土狗在月色中的睡态,我都记了一辈子,任何时候想起来都历历在目。第2节  白大怡的死,可喜的似乎不仅仅是他的死,还有林婴婴的工作调整也有了转机。一天中午,我吃完饭从食堂出来,正好看见卢胖子在前面迈着方步走。把局长叫成“卢胖子”、“胖子”,把俞副局长叫成“俞猴子”、“猴子”,这都是林婴婴的发明,以后我们在私下经常这么叫他俩,确实很贴切的:一个是形似,一个神似。

“吃过了?”我追上去跟卢胖子打招呼。

“吃什么,根本没胃口。”他气咻咻地说,“烦死了,野夫又在作践我了,说什么我们保安局一定有军统分子,凭什么嘛,自己手上出的事,非要我来擦屁股。”我附和道:“就是,人在他手上,事情又出在他的眼皮底下,自己大院里,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说:“可我也怀疑这可能是军统的人干的,死的这家伙是白崇禧的冤家哪。”我说:“是军统的人十有八九错不了,可要问是哪里的军统,我觉得十有八九不是咱们南京的,而是上海的。”他问为什么,我答:“我听说这人在来南京之前,在上海火车站就遭暗杀了,所以我怀疑是那边的人追杀过来的,跟我们这边应该关系不大。”

这话似乎安慰了胖子,他停下来看着我深有感受地说:“理是这个理,可人家说是你的问题怎么办?你说,这事起头跟我们无关,结束也不在我们手上,他凭什么就把矛头指着我们。”我说:“这不正常嘛,他脏了身子要找人给他当替死鬼嘛。”卢胖子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地说:“不瞒你说,我现在也是死了心,反正只要出了事总有我们的份,八竿子打不着也要打。”我说:“这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我绕着圈子把野夫责备了一番,让局长大人的心里稍微通顺一些之后,言归正传。

我说:“我要说的是老话,调个人给我,我确实是人手不够啊,加上秦时光——这家伙你早知道,整天迟到早退,往外面跑,哪能做事嘛。”胖子对秦时光是有成见的,因为他是猴子的死党,所以开口闭口总叫他“四眼狗”:仗势欺人的货色。一提起他,他便恢复了局长大人的口气,板着脸说:“这条四眼狗做的都是没屁眼的事!我知道他经常出去乱窜,不是搞女人就是搞我。”我说:“我发现他最近确实常往野夫机关长那边跑,联络很勤,你还是要小心一点,可别让皇军那边对你有看法了。”他哼一声,骂:“我还怕一条四眼狗不成!”我说:“不是怕他,而是要防他。他们跟76号院那帮人的关系本来就好,如果皇军那边又不支持你,我们就被动了。”他怒冲冲地说:“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都治了,最先要治的就是他,秦时光!”我说:“所以你更要给我调人啊,多一个人我也就可以多盯着他一点。”

见他思量着,不说话,我鼓足勇气说:“电讯处新来一个报务员,叫林婴婴的,我在舞会上跟她接触过,感觉人不错,听说她跟上面的关系也不错,把她给我怎么样?”他干脆地答复我:“她?怎么可能?刚来,谁都不了解她,怎么能去你那边?”我故作惊讶说:“你也不了解?我听秦时光说她是你的人嘛。”他说:“哼,他知道个屁!老实告诉你,她是上面,最上面,总统府压下来的,我对她也不了解,到现在才见过一次面。”他脸上露出不正经的笑容,说:“她很漂亮是不,你该不会是被她迷住了吧?要是这样,我劝你早收手,她的后台可是不一般。”我说:“你把我想到哪里去了,局长,我是想,既然她上面有人,有后台,我们更要拉拢她,把她养在我那儿,保准会成为你的人。”他恢复了正常语气,说:“要她,不行,我还是给你看看其他人吧。小心行得万年船,我不会把一个不明底细的人随便安插到你那儿去的,你那儿必须是我的净土。”

汪伪政权聚拢的本是一群乌合之众,追名逐利之徒,所以四处是帮派体系,裙带关系,各帮系之间离心离德,明争暗斗。保安局内也是这样,卢、俞二人貌合神离,双方用人都十分小心,像林婴婴这种从天而降的人,来历不明,两边都不敢重用的。我首次出击,试探一下,连个盼头都没摸到。

出师不利啊。

在又一次舞会上,我把我的看法和难度告诉林婴婴,她一言不语,心事重重的,好像陷入了某种不愉快的沉思之中,脸上有一种凝固的、受苦难的表情。但她也许意识到自己这个样子在一群怒放的鲜花中有些失态,便端起桌上的一杯甜酒,一饮而尽,接着咯咯大笑起来,就像一朵恶毒开放的虞美人,妖艳又性感,一下把她刚才的失态淹没在笑声中。我的身体几乎马上有种被目光烫伤的不安感,因为我看见一道雪亮的目光向我刺来,那是秦时光妒嫉的双眼发出的。当时他正跟静子在跳舞,但林婴婴的笑声惊扰了他,没等曲终,他就走出舞池,朝我们走来。

林婴婴说:“也许我得好好使使你身边这把刀,他爱上我了。”

我说:“他是猴子的一条狗,当心激怒他咬你。”

她说:“不会的,他在做梦,一只狗正在做梦呢。”说着又咯咯笑起来。

秦时光过来问我们在笑什么,林婴婴有板有眼地说:“我们在说一只狗做梦的笑话,哦,老乡,你应该想办法帮我弄到这样一只狗,它从不咬人,也不叫,整天躺在屋檐下的走廊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做着一个个美梦,从不站起来一下。因为从不站起来,一只燕子就在它温暖的胸脯上筑起了窝。”

秦时光装模作样地说:“啊,这样一条狗,需要有人打断它三条腿,弄瞎一只眼睛,还要把它的舌头割了,牙齿拔了。”

静子看看我,说:“那太残忍了。”

林婴婴上前拉住静子的手,亲昵地说:“不,静子姐,我就要这样一条狗。”落落大方的样子,好像静子和她真是两姐妹,至少是过往甚密的闺友。可事实上,这才是她们第三次见面。静子从开始本能地不喜欢她,到后来视她为闺房密友,中间似乎没有什么转折,像水在槽中流,怎么流都是被规矩了的,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就是林婴婴,她身上有种莫明其妙的吸力和引力,能够叫你围着她转,跟着她走。第3节  空气间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和野糙的清香。

大约一个月后,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和林婴婴有一次重要约会,是在郊外一座被当地人用各种各样传说编造起来的神山上,整座山好似一枚巨大的马蹄形印章,人们说这是玉皇大帝掉在人间的一枚天印,故名天印山。三百年前一位道士曾想在山上营造自己不朽的法场,但石砌的庙宇刚刚落成,一夜间便倾塌为一堆废墟。那天他们看到一顶破旧的尖塔和一个房屋的地基,这便是不朽的法场消失的最后一个象征。我们在历史的石阶上坐下来,头上顶着下午三点钟的灼热太阳,周围是一片在秋风中败落、芜杂的茅糙。在我们目极之处,城市散漫地坐落在山水的环抱之中,不伦不类,龌龊不堪,犹如一桌子狼藉的杯盘。

有些时间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而有些时间又可能什么都会发生,这天下午就是这样一个时间,似乎什么都发生了,起码什么都可能要发生了。这一个月来,我为了让林婴婴进入核心部门工作——这也是后来王天木特使交给我的任务,已经明的暗的做了不少努力,但都是白费功夫。由于卢、俞两人的矛盾,我简直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完成这项任务,但那天下午,林婴婴告诉我说:“我得到保安局的一个天大的秘密,上海76号院的那帮杂种,准确地说是李士群和丁默邨这两条狗不信任卢胖子。为了架空他,又不想让他察觉,他们和俞猴子私下开设了一部无线电台,随时在进行秘密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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