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妇?
我马上想到是刘小颖。我紧急赶上楼去,果然是她:我的联络员、书店老板刘小颖!我刚看过的,她窗台上空空如也,现在突然跑来找局长耍横,难道是有紧急情报?走廊上人很多,卫兵、卢局长的秘书小唐、其他办公室的人、俞副局长、秦时光,大家把刘小颖围在中央,阻止她往卢局长办公室扑去,可她还是极力往前扑腾着。
“别拦我,让我过去,我知道他就在办公室里,你们别骗我了。”刘小颖嘶声喊叫,果然是有点泼。小唐好言劝她:“嫂子,真的没骗你,局长真的去开会了。”刘小颖显然不信,哭哭嚷嚷的:“开会!开会!哪有这么多的会,我不相信!开会我就在这里等他,我今天非要见他讨个说法,你们到底管不管我们的死活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也是女人家,难道就不同情同情我?”小唐说:“我同情你嫂子,但是……局长真的出去了。”睁眼说瞎话。刘小颖说:“出去就让我过去,我看他不在我就走。”她执意要闯过去,被两个卫兵死死拉住,现场一片混乱。
我拨开卫兵,大声喊道:“刘小颖,你干什么!”她回头看见我,立即转过身,朝我扑上来哭诉:“老金啊,陈耀又寻死了,我活不下去了,呜呜呜。”哭得很伤心。我自然是劝她跟我走,她自然不会轻易接受我的劝,继续闹。这种劝我们演过几次,已经很默契。最后她逼我发了火,厉声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连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听我的,先下去再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我奋力拽她一把,她顺势往我身上倒,做出无力反抗的样子,任我扶着离开。
下楼时,我悄悄接过刘小颖暗递给我的纸条,捏在手上。把她送走,回到办公室,我立即剥开小纸条看:
外公突发急病,从速看望。鸡鸣寺。
看完,我立即点火烧掉纸条。我又从抽屉里取出望远镜,看书店窗台,果然,我的消息树:火钳,挂在窗台上!一定是刚刚挂上去的。刘小颖不等我自己看见,这么着急来给我送信,一定是事不宜迟,我得赶紧出发。
让我来告诉你吧,我虽然披着这身可耻的黄皮,但我的心是属于重庆的,党国的,我的真实身份是国民党军统特务,代号叫“雨花台”,刚才给我送纸条来的刘小颖——书店老板——是我的下线,代号叫“玄武门”。至于“鸡鸣寺”是谁?马上你就知道了。第3节 我决定立即走。
很奇怪,起身时我脑海里突然冒出局长的声音:“不瞒你说,有了他,我们现在在广西、鄂西的仗就不会这么难打了……”于是我又想起远山静子的电话,我想知道她打电话找我是什么事。电话打过去,不是远山静子接的,接电话的女人说:“对不起,静子院长不在,请问你是哪里?”我听出是静子的同事小美的声音。我迟疑着,对方问我:“你是金处长吧?”我只好说是,敷衍两句,挂掉电话,立即起身走。走了几步,又回来从抽屉里拿了把手枪带在身上。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
刚出门,看见头发油亮的秦时光从楼上下来,他问我:“怎么,要出去?还没有搞定啊,那泼妇。”我淡淡地说:“她是搞定了,可她男的寻死不成,还有后事呢。”他有些好奇,问:“他是怎么寻的死啊?”我说:“吃安眠药,但量又不够,现在还昏睡不醒,所以我要去医院给他弄点药,可能一时回不来,你就别走了,守着点。”秦时光满口答应——一个油嘴滑舌的人,就像他的头发,我心里嘀咕。
我哪是去医院。我要去外公家,见鸡鸣寺。天已接近中午,热气扑面而来,汗水很快就让我的皮肤和衣服粘在一起,而我脚下生风,根本顾不上擦一把汗。一路上,我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局长的那句话:“不瞒你说,有了他,我们现在在广西、鄂西的仗就不会这么难打了……”会不会是出叛徒了?我问自己。我的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并且预感到,鸡鸣寺紧急见我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
四十年代的南京街上的公共汽车都是日本产的,大方头,单开门,颜色以沙滩色居多。为了尽快见到鸡鸣寺,我拦了一辆公共汽车。车子经过马标,拐上小营路时,我从车窗里看见一队摩托车浩浩荡荡地从前方的熹园开出来,朝我迎面驶来。驶近了,发现正是李士武的车队,我迅速扭过头去,免得让他们看见。
熹园,据说最早是明朝的太医们为帝王们炼制仙药的地方,后来李鸿章曾在此办过水师学堂。可现在这儿成了日、伪军高层吃喝玩乐的地方,经常是歌女如云,笙箫穿云。熹园门前有车站。停站时,我往园内看去,院子高墙深筑,占地不小,树木参天,但人影稀落,煞是幽静。隐隐约约中,可以看到几幢别墅似的欧式小楼和一栋四层主楼,以及少数鬼子。
显然,李士武接的“要人”就住在这里面。
所谓的外公家,其实是一所面目普通的中医针灸诊所,家带店,间平房,带一个小院,医生和家眷加起来也就是五六个人。一个瘦弱的老人正弯着腰给唯一的病人扎针,我一进门,他稍稍抬头,一看是我,头轻轻一动,眼睛朝隔壁屋瞥了一眼。我明白,他是让我到隔壁屋去。这位满头银发的老中医,就是鸡鸣寺,平常我们都称他为革老:他姓革。革老是我们组织的一把手,也是南京城里出名的第一支针。他的一针下去,既可以救人命,也可以断人命。刚才,尽管我看他表面平静,但从他的眼神中,我感觉到他内心的焦虑。
他的女儿也是地下军统,名叫革灵,代号夫子庙。此时她正在屋内给一堆银针消毒,室内弥漫着一股酒精味。我有意朝她大声说:“我是来拿药的。”革灵上来应付我,说的都是医生对病人的话,因为咫尺之外有病人。我进屋一会,刚坐定,中华门和中山门接踵而至。看到他俩都来了,而且是这个样子,风尘仆仆,面露悬疑之色,令我立刻感到一股杀气。他俩是我们组织内负责搞暗杀的同志,中华门擅长枪法,行动能力强,中山门有武功,会飞镖,能飞檐走壁,他曾经像天津城里的燕子李三一样,靠一把飞镖,杀出几十人的重同,毫发不损。他们约见我,我想一定是又要锄jian杀鬼子了。
中华门和革灵是夫妻,因而,革灵亲昵地迎上去,问中华门:“怎么样?”中华门推开她,坐倒在病床上,骂骂咧咧地说:“操,他们来了十几个人,根本无法下手。”中山门补充说:“都是全副武装的,车上还架着两挺机关枪。”中华门说:“去二十个人都不行,别说就我们两个人。”革灵安慰他们说:“我知道他们走狗很多的,让你们去也不是要行动,上海四个人都失手了,更不要说你们两个人。先只要搞清楚他住哪里就行了,行动是晚上的事。”中华门气恼地说:“就是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这时革老走进屋来,掷地有声地说:“那你们是怎么跟踪的?”中华门立即坐起身,恭敬地说:“警察把儿条路的交通都管制了,只准他们的车队过,其他车都卡了。等放行了,前面的车队影子都不见了,我们根本没法跟。”革老说:“哼,那麻烦了,人失踪了,行什么动,等我们找到他时可能什么都完了。”
革老一屁股坐在病床上,很生气。
这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听他们这么一说,我基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李士武的车队、高墙深筑的熹园、卢局长的话,在我的大脑里左冲右突,闪来闪去。我已经意识到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是谁了。我对革老说:“别急,我知道他住在哪儿。”革老,他们,所有的人顿时都睁大眼睛等我说。我问:“是不是李士武用车队去接的那个人?”中华门说:“没错,就是他。”我更加肯定地说:“一定错不了,他住在熹园。”他们免不了问我怎么会知道,我把经过说一遍,革老听了也支持我的说法,“应该是这样的。”我说:“肯定是这样,那里面本来就有招待所,是专门接待贵宾用的。”革老问我:“你能进那些楼吗?”我说没问题。中华门问我:“那么像我们呢,能进吗?”我说:“应该也没问题。”革老说:“不要说应该,能不能?进去有没有风险?”我问去干什么,革老说要把他锄了。我以为他是鬼子,革老说:“不是。严格地说,也不是汉jian,起码到现在还不是。”
“那干吗要锄他?”我问。
“说来话长。”革老说着走出屋去,过了片刻,拿来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一张娃娃脸,很可爱的样子;男的长相儒雅干净,从穿着打扮到表情神态,像是一个墨水喝多了的人。在大家传阅照片时,革老讲了起来:
“这个人其实早年间我见过,十几年前了,那时他是中央大学的数学系教授,姓白,叫自大恰,早年曾在牛津大学留过学。据说他的曾祖父跟白崇禧的曾祖父是堂兄弟,血脉还没出五代。后来白崇禧在桂系掌权后,把他请去做了幕僚。做什么?设计密码。桂系部队至今使用的密码都是他设计的,采用的是英国的技术,很先进,十年前的密码现在还在用。鬼子所以四处找他,就是想劝降他,让他说出密码。”
革老的话令我一惊,事情到这里,来龙去脉基本上被我理清楚了,问题是他说了没有?这是我此刻最为关心的。
“现在还没说。”革老说,“但估计他肯定会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娶了一个日本老婆,就是她。”革老指着照片上的女人说,“而且极可能是个女间谍。”接着又说,“这是在香港。这几年这姓白的其实一直在香港,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去年跟这个女人认识并且很快结了婚,我们怀疑她是间谍,因为他早不回来迟不回来,恰好是鬼子在找他时回来了。我们猜测她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她把他骗回来的。”
我想,他毕竟是一个中国人,不能因为他娶了个日本老婆,想当然地推断他肯定会变节,万一他是那种矢志不渝的人呢?我对行动提出了异议。革老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重庆和我们分析都觉得,他十有八九要变节。”他对着我数起了指头,“第一,他现在的身份,女人是日本人,而且极可能是个间谍,谁知道她给他灌输了什么鬼东西;第二,他跟白崇禧有矛盾,他去香港就是因为两人反了目,是出去躲事的,这种情况下你很难指望他再忠于重庆;第三,他生性懦弱,贪生怕死,即使不主动说恐怕也经不起逼供。”
中华门在一旁冷冷地说:“这种货色,可能给他放一点血就什么都吐了。”
革老看着我,带点儿动员我的意思说:“所以谨慎起见,决定把他做了,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