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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奇怪的友情 1(第1页)

郑大爷和赵秋红约定给曹丽三天时间,看他能不能交上朋友。三天早就过去了,十天半个月也都已经过去,郑大爷天天找赵秋红都不见人,于是敲她隔壁邻居的门。那里住着一对刚到这湿雨江南不久的小夫妻,被他烦都烦死,不顾老幼尊卑,口出怨言:“说多少遍回娘家了,你年纪大,耳朵聋了。”

令郑大爷悲从中来的不只是小夫妻的无理,当郑大爷试图劝服众人就算赵秋红不在,他们也可以作证时,迎来一张又一张淡漠的脸更是主要原因。

那天我回家很晚,我已经不记得白天干什么去了。可能和刘伟健去粮仓抓麻雀,可能去同学家玩,也可能和母亲去了螺丝厂。因为无关紧要,所以记得不太清楚,主次分明是我记忆的精明之处。

我对那天的记忆,是在苍白无力的天空底下跨入大院的那一刻开始,有着昏暗的特质,租客家里灯光如星是亮点。我循着楼道而上,白天的时候我上楼的姿势更活跃,因为我总是两步一跨,飞跃而上。

过去晚上也可以,因为楼道里有灯,但那晚不行了,那盏散发昏黄光线的灯自一年前钨丝烧断后,无人更换,每当夜幕降临,别说是两步一跨,就算一阶阶走也要有摸索的心理准备。

刚到三楼就听到说话,三楼的租客既少,又没有爱大声说话的。那天意外听到嗓门挺大的说话声觉得奇怪,而且无论我如何细听,都是陌生的。更使我奇怪的是那声音是从曹丽屋里发出的。

从她家门口走过,我的目光很少望入她屋里。我怕和她的目光对视,我怕她盯着我问:“嗨,愿意和我做朋友吗?”我将不知怎么回答。老实说,这是我连做梦都怕的问题。

那天我止不住好奇,虽然没有放慢脚步,虽然也是一经而过,但我的目光从门里望进去,我望到的是和陈家父女住时同样的摆设,只是人不同。有个成语叫物是人非,说的就是我此刻所见。

曹丽坐在门口,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仅通过动作姿势,分明已感受她心情颓丧。桌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条腿搭着另一条腿,另一条腿搭在凳子上,嘴里叼着烟,抽烟的姿势很痞。嘴里吐出的烟也不老实,没有耐心静静升起,反而在空中轻舞,舞姿比他抽烟的姿势还痞。盘旋着,和他头顶上长不过两寸的头发逗趣。

说话的就是这个男人,他之前说的话我听不清,只有这时听到一句:“我们是什么关系,不用眼睛,不用耳朵,靠感觉都能找得到。”

这话挺有意思的,不过更多的是令我不解。如果感觉能够替代眼睛和耳朵,那这种感觉的奇妙性是我无法想象的。

我回家没多久就吃饭了,是中午吃剩下的残羹冷饭。已进入三伏天气,我不排斥吃下冷掉的饭菜,我讨厌的是湿气,无孔不入的湿气使菜失去原来的滋味,饭馊掉般失去粘性。用味同嚼蜡形容那顿晚餐很贴切。然而再难吃的饭菜也逃不过我咀嚼和下咽的惯性,被我一一吞进肚里。

很快我就不关心饭菜的滋味了。我听到摔东西的声音,碗或是杯子,总之不是玻璃就是瓷器,在哪怕是屋里也格外潮湿的水泥地上摔得粉碎。很难确定这声音从哪个屋里发出,甚至听不出来自于哪一层。

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的心思似乎离不开那地方,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和那地方联系在一起,我不说你也知道,那地方指的是曹丽的出租屋。

父亲说:“曹丽家怎么了?”看来父亲和我一样,也有把意外的事情和曹丽联系在一起的潜意识。

母亲说:“不小心摔了什么东西而已吧。”

父亲又有新的想法:“是不是郑老头找上门,说不定吵起来了。”

我和父亲在许多方面相像是不容置疑的,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母亲老说我们:“你们爷儿俩真是一个德行。”现在我们爷儿俩又都一个德行,是指我们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父亲端着碗出去,我跟着,只是我不像父亲走上阳台,而是倚着门,探出脑袋,我们的目光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但终点相同,都在曹丽家门口。那个抽烟很痞的男人先走出曹丽出租屋,曹丽紧随其后。她想对那个男人说什么,看见我们父子,瞬间改变了主意。她扬着唇角,一看就是硬挤出来的微笑说:“朋友,以前的朋友。”

父亲抬头看着天空,装出出门就是为了看天空的假象。我倒是以点头的方式作为回应,但当时天昏地暗,我点头的方式她也许不易觉察。

那天晚上,父母不谈工作,不谈我的作业,更不谈嚼而无味的晚餐,他们谈的是摔碗声和走出曹丽出租屋的男人。

对于曹丽和那个男人的关系,他们分析了各种可能性,亲戚、朋友、老乡等等。随便哪一种都不会摔碗,因而被一一否决。最后他们一致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曹丽托交朋友之名把那人请到家中,后来那人发现曹丽的本意不是出于友情,主要是为了应付和郑大爷之间的矛盾,他感觉上当受骗,怒气难止,摔碗就走了。

我叹服这对工人夫妻的编故事能力,听似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我心里清楚他们的推测是谬误,我还记得那个男人说:“不用眼睛,不用耳朵,靠感觉就能找得到。”说明那个男子不是应曹丽之邀,而是自己主动找上门去的。

父母亲还在聊同样的话题,但我已经很困了,睡意指使我的潜意识排斥外界声音的干扰,因而我很快与他们的谈话内容脱离了。

直到我忽然想到,他只说靠感觉就能找到,没有说找到什么。找到曹丽是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但不代表无误,有可能找到某个地方,找到某些东西,也有可能仅是找到感觉和想法,靠感觉找到感觉听上去还算合理。

在否定之前的看法后,我睡意全无,睁开眼睛,又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了。内容与之前别无二致,仍在重复他们的推论。不知怎么,我张开嘴,语气坚定地说:“你们说得很有道理。”

对于这句话,父亲隔日对我说,他们以为我在说梦话。

那几天,我在大院里漫无目的闲晃,听到租客们谈论那个男人,他们的话和我父母当晚的推论差不多,只不过他们的描述要比我父母更深入一些,因为有人听见那个男人说:“老不死的,敢骗我,早晚给你颜色看。”

在他们看来,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确,曹丽诓骗他做朋友的目的被发现,所以骂骂咧咧摔碗而去。那个男人谁都不认识,肯定是大院外的人,按郑大爷的说法:“连院子外面的人都骗,这骚娘们是饥不择食了。”

曹丽和那个男人奇特的友情使我产生强烈的好奇。我很想当面问她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更想问她,那个男人刚开始凭什么和她做朋友。在现实中,我自然做不出当面要求曹丽释义的事,唯有一次在梦中,我站在曹丽家门口问了想要知道的问题,她说:“做朋友还要理由吗?只要你情我愿就是朋友了。至于那晚发生的是情绪上的事,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情绪有关。”

这话说得对极了,但我觉得这些话不像是曹丽说的,她与我接触几次表达直白,说不出这样的话,这话倒更像是我那个和泥砌墙,喜欢搞点哲理的父亲说的。

我思来想去,终于在一天临睡前问父亲:“你最近说过关于情绪和朋友什么的道理没有?”

他问我什么时候。

既然我不记得,就只有一种可能:“在我睡着的时候。”

他说:“除非我在说梦话。”

他的意思是没说过,但我觉得他在说梦话也是有很大可能的。我在梦里听到他说梦话,于是把他的梦话运用到梦里,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解释,都合情合理。

还有另一种想法,我的性格不会对别人的事有强烈的好奇心。在这件事情上,我违背了自己的性格。但若深入去想,可能不是这么回事,可能我想弄清事情经过的目的是为更进一步弄清那个男人怎么会有和曹丽成为朋友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在我身上是否存在?等于就是在寻找我能不能和曹丽做朋友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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