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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2页)

“不行。”我只好也直言相告。

“那好!”父亲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剃头刀,拉开锋利的刀刃,“你先收了我的尸首,办了白事,再去离婚,再去办红事!”说罢,就抬起了握着刀柄的手。

我大惊失色,一把抓住父亲捉刀的手,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说:“爸!有话好说……”

他依然不动声色,冷声静气地问:“没有多余的话好说!你只说‘离’或‘不离’!”

“不……离……”我无所选择了。

“不离的话,你跟我到县法院去。”他说。

“做啥?”我问。

“撤回你的状子!”父亲说。

“我不离婚就算了,撤不撤没关系!”我说,“或者改日我写信去,消了案就完了。”

“不!”父亲说,“我要亲眼看着你把状子撤下来,交给我,我好存着。待我死的时候,好做蒙脸纸啊……”

父亲已经“哇”地一声哭了。这是我平生头一次看见父亲的哭。他哭了三声,突然收住,用手帕擦擦脸和眼,从地上背起褡裢,又恢复了素有的冷静,说:“走!”已经扯开步子走了。

如果近旁有一口水井,我可能会一扑跳下去!我的脑子里崩崩乱响,是绷紧的神经折裂的声音。我想到了田芳,我的心爱的人儿,我不能跳井,也不能一气之下撞死在身旁的柳树上,下来再说下一步吧!我硬着头皮,费了多大劲儿,才跨开了这屈辱的一步。

“咱们父子今日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父亲说,“我也不是小娃娃,我知道,今日撤回状子,明日你还会再寄,我今日给你把话说透彻,日后不管何年何月何日,一旦我在家接到法院的传票,就是我的丧期死日。我好坏是个懂点文墨的老朽,说这不是吓唬你!”

我的心沉到冰窖里去了。

他说,昨天晌午,县法院两位办案人员到家里调查时,他都要气疯了。等那俩干部一走,他给褡裢里悄悄装进一把剃头刀,就上路了,走了半天一夜,找到学校,本没打算再回去。他说我的离婚案件,把徐家几辈人积下的阴德全给羞辱了,他再没脸在杨徐村见人了!

我信父亲的话不是吓我,他是注重面子的,讲究礼义的,我提出的离婚的事,对他无异于晴天霹雳。我说服不了他,他也觉得无法再说转我,于是就只有拿出剃头刀子来。

我和父亲都搞错了,法院里欢迎自行消案,却不发还诉状,要存档的。父亲看着人家注销了案子,才咂着舌头走出门,他想死时做蒙脸的纸是得不到了。

回到学校,已经放晚学了。

田芳一眼就看出我的神色不好。晚饭后,我和她顺着小河弯曲的河岸散步。夕阳涂金,河岸边齐膝高的麦苗,绿茸的稻秧,叶儿上闪着晚霞的金光。散落在麦田里的桃树,毛桃儿结得蒜瓣儿似的,招人喜欢,我的心里却泛不起诗意来。

“老人来,出了什么事呀?”她着急了,“你说呀!我也好帮你出个主意。”

我说不出口。

“你觉得不好说的事,就不要说了。”她很贤明地说,“我只是劝你一句,无论什么事,都想得开一点,不要愁眉愁眼的。新社会了,还能有多大的事呢?”

她显然没有料到我的困难的严重性。这种局面,迟早要让她知道,再为难也不能不说清楚。我终于向她叙说了今天父亲来的举动。

“哈呀!这么点事,就压得你抬不起头来了?”她撇撇嘴笑笑,嘴角荡出一缕不在乎的神气说,“老封建家长都是这一套办法!我要跟大张村解除婚约,我爸把铡刀提起来,先往我脖子上砍,我跑了。他又砍自个,我妈一拉,他就扔下了,谁也没砍!全是这一套……”

“我的父亲,跟一般庄稼人不一样。”我向她说明我父亲的心性和脾气,“那可不是吓人的。”

“动真格的也甭怕!”田芳说,“慢慢来。没有斗争,就没有自由。我来上学时,俺爸就是挡道。他料定我一上学,订下的婚事就毕咧。我跑到我姑家,要了一床被子,就上学来了。现在,我上学了,和大张村的包办婚姻也解决了。要是我无论在哪个节口上一退让,我就被大张村圈住了。”

“我爸的思想,特顽固!”我说,“我没见过他那样顽固的人。”

“慢慢来。”田芳说,“再顽固的人,经得多了,见得广了,会慢慢开窍的。”

“我想毕业以后,咱们就结婚。”我说,“我是一天……也离不得你……”

“你给我念过一句古诗,意思说只要俩人心心相印,在不在一块,没啥关系。”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那句诗怎么说?”

“两情若是久长时,何必在朝朝暮暮。”我说了一遍,似乎觉得憋闷的心里透出一点松活的fèng隙来,“我……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好容易飞到蓝天上去了,哪怕被雷电击死在空中,也不会自己重新钻进笼子去!”

“那你愁什么呢?”

“我只怕离开你。毕业后……”

“毕业了,分配了,都在本县,见面有多难呢?”

“我想天天见到你,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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