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子跨过七星河,笔直朝南开出大约10里地,开到3队的路口时,这样的一个地方,这样的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像路标似的指向了过去,记忆复活了。
3队的路口是一个丁字路口,往西9里,是我们2队,往东9里,是农场场部。这是每一个在大兴岛生活的人进出大兴岛必经的路口。对于我,它的意义不仅在于交通,而在于人生,青春时节最重要的记忆,许多都埋藏在这里了。因此,车子刚刚往东一拐弯,我犹豫了一下,是集体的行动,怕影响大家整体行程的安排,但在那一瞬间,我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要不让我下车去看看老孙家吧,下午我再到场部找你们。那声音突然的响起,而且是那样的大,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
回北大荒看望老孙,一直是我心底里的一种愿望。这种愿望自登上北上的列车,就越来越强烈,在3队路口一拐弯,更加不可抑制。
怀念铁匠老孙
就在我此次重返北大荒之前,我刚刚给《羊城晚报》写了一篇文章《》。在那篇文章中,我回忆了工作组进驻我们2队,查抄我的所有日记和写的所有的诗,并没有像我自己想像的那样自信,以为全部都是雷锋和王杰的日记一样充满革命的内容,在那个鸡蛋里都能够找出骨头的年代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日记里,我记了队长把毛主席的诗&ldo;借问瘟神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rdo;,给念成了&ldo;借问瘟神欲何住&rdo;;还记了写《西行漫记》的美国作家斯诺刚去世,队长念报纸:&ldo;埃德加&iddot;帕克斯&iddot;斯诺去世了。&rdo;然后,他进一步解释说:&ldo;啊,美国的三位友人先后去世了。&rdo;便都成了我的罪状,对领导不恭,继而上升到对党的不满。而在诗里,他们找出了我写的这样的诗句:南指的炮群,又多了几层。明明是指当时珍宝岛战役之后要警惕苏修对我们的侵犯,却被认为那&ldo;南指的炮群&rdo;指的是台湾,最后上纲到:&ldo;如果蒋介石反攻大陆,咱们北大荒第一个举起白旗迎接的就是肖复兴!&rdo;现在听起来跟笑话似的,但从那时起,几乎所有的人都像是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我。这时候,我知道,厄运已经不可避免,它就在前头等着我呢。
那一天收工之后,老朱悄悄地告诉我,晚上要召开大会,要我注意一点儿,做一些思想准备。我猜想到了,大概是要在这一晚上把我揪出来,和那3个&ldo;反革命&rdo;一勺烩了。因为早好几天前这样的舆论在全队就已经弥漫开了。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雪。队上的头头和工作组的组长都站在了台上,我知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硬着头皮,强打着精神,我虽然做好了思想准备,心里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我不知道待会儿真的要揪到台上我会是一种什么狼狈的样子,他们会不会也在我的脖子上挂链轨板?我真的一下子如同丧家之犬。我只好等待着厄运的到来。这时候我才知道英雄人物和反革命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谁能够想到呢,那一晚上,工作组组长声嘶力竭地大叫着,一会儿说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一会儿重复着说如果蒋介石要反攻大陆真打过来了,咱们队头一个打白旗出去迎接的肯定是肖复兴……总之,他讲了许多,讲得都让人提心吊胆,但是,一直讲到最后,讲到散会,也没有把我揪到台上去示众。我有些莫名其妙,以为今晚不揪了,也许放到明晚上了?
我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等着所有的人都走尽了,才拖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出食堂。我忽然看见食堂门口惟一的一盏灯光下面,很显眼地站着一个人,他就是老孙,我们2队洪炉上的铁匠,他是我们队上地地道道的老贫农、老党员,雪花已经飘落他的一身,就像是一尊白雪的雕像。
那时,四周还走着好多的人,只听老孙故意大声地招呼着我:&ldo;肖复兴,到我家喝酒去!&rdo;我被他一把拉住胳膊,当着那么多人其中包括队上的头头和工作组组长,他旁若无人似的把我拖到他的家里。
炕桌上早摆好了酒菜,显然,是准备好的。老孙让他老婆老邢又炒了两个热菜,打开一瓶北大荒酒,和我对饮起来。酒酣耳热的时候,他对我说:&ldo;我和好几个贫下中农都找了工作组,我对他们说了,如果谁敢把肖复兴揪出来批斗,我就立刻上台去陪斗!&rdo;
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
算一算,36年过去了,许多事情,许多人,都已经忘却了,但铁匠老孙总让我无法忘怀。有他这样的一句话,会让我觉得北大荒所有的风雪所有的寒冷都变得温暖起来。对于我所做过的一切,不管是对是错,都不后悔。什么是青春?也许,这叫做青春。青春就是傻小子睡凉炕,明知凉,也要躺下来是条汉子,站起来是棵树。
1982年夏天,我回北大荒那一次,回到大兴岛上,第一个找到的就是老孙。那是我1974年离开北大荒和老孙分别8年后的第一次相见。他在我离开北大荒之后,从2队调到了3队。当时,他正在洪炉上干活,我找到了他,握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他拉着我到他的家,让他的老婆把早就用井水冲好一罐子椴树蜜的甜水端到我的面前(在北大荒的那些夏天的日子里,我没少到他家喝这从井里冰镇好的椴树蜜),那年冬天的情景一下子也一起涌在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