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笙深吸一口气,沁寒的风灌进嘴里,呛得她差点咳出声,缓了会,眯着眼睛说:“时间、地点你来定。”这会是晚上八点,雾散了些,古老建筑上亮着的灯火不再是模糊的一点,它们在夜里交相辉映,给这片冷清的土地填充上柔和的光芒。莫名的,虞笙心里对他们即将而来的见面没那么抗拒了。“虞笙。”菲恩又叫了声她的名字,猝不及防的,导致她的反应迟钝了好几秒,才从鼻尖溢出轻飘飘的一声“嗯”。“你喜欢下雨天吗?”菲恩问。虞笙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又愣了下,实话实说:“不喜欢,甚至也可以说是讨厌。”空气安静下来,他再次开口时跳了一个话题:“你明天有时间吗?”她暗暗咬了下牙,“明天下午两点后有空。”“好。”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会,就在虞笙准备挂电话的前一刻,菲恩轻声说:“要是明天柏林天气好的话,虞笙,我会带上一束星河去见你。”很不巧,第二天柏林的天气称得上糟糕,雨绵延不绝地下着,一直下到第四天才有转晴的迹象。虞笙窝在酒店房间里边看剧边等着菲恩的消息,手机却一直没有动静,她只能当他已经对他们的见面失去了兴趣,当然这很合乎情理——一个各方面都出众的公子哥,身边自然不缺人簇拥、追捧,他要是成天只围着她一个人摇尾巴,才是不正常到了极点。不过她也没法完全松口气,照着这人之前不走寻常路的种种行为来看,她不能保证他会在哪天不带征兆地蹦到她面前,再来句足够让她跌破眼镜的言论。不服输的性格本身趋势她不愿在他面前失了仪态,于是她将一颗心吊起,以便应对他的突然袭击,却忘了这才是真正落了对方的套。这一提防就是一上午,虞笙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被一个不受控的人牵着鼻子走了这么久,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巴掌。她关掉电视机,强迫自己沉浸式地投入到工作中,不到半小时,她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将菲恩和那该死的一夜□□件扔到九霄云外。从成堆的资料和她亲自编撰的剧本里抽身而出是三个小时后的事。早就过了饭点,她饿得饥肠辘辘。不想把不必要的钱花在溢价严重、口感却一般的酒店餐上,她决定找个烘焙店完成一次消费降级。出门时天虽然已经放晴,但风很大,空气湿度也不低,气温骤降,光裸的肌肤迅速泛起鸡皮疙瘩,她一把将冲锋衣外套拉链拉到顶,领口竖起,挡住半截下巴,长卷发扎成利落的高马尾,被风吹得一晃一晃。不一会,虞笙找到了她在德国留学期间最爱的一家烘焙店,也是柏林有名的网红店“zeitfirbrot”,那会不需要排队,面包种类剩的也不少,她在核桃肉桂卷和苹果肉桂卷里选择了后者,搭配一杯无糖冰美式。美式的涩味和苹果的清香恰好中和了糖霜、乳酪的甜腻感,她一次性吃完了整个肉桂,正准备离开,一个偏眼,看见一道眼熟的身影,瘦瘦单单,穿着黑衣黑裤,帽子兜在头顶,背压得有些低。抑制不住的颓唐气质,让虞笙眯眼多看了会,隔着一段距离,她勉强看清他的脸,走近后,看得更清晰了,连同他眼下的两团青黑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嘴唇干燥得起皮,整个人的状态看上去很糟糕。现在还不到可以正面交锋的时候,虞笙不动声色地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从他身侧路过。这次艾乐客依旧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目光发散得很远。虞笙最终在他的五米外停下脚步,顺着他目光聚焦的方向看去。复古的红漆电话亭旁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人,五官立体精致,不怕冷似的,穿了条吊带连衣裙,裙摆频频拂过她的小腿肚。她看着苗条,手臂、腿部却不乏匀称的肌肉,美得张扬又健康。直到她走后,艾乐客的视线也没抽走,而是看得更加入迷了。虞笙匪夷所思,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排成衣定制店,他到底在看什么?还是说他在想什么?之后连着三天她都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遇到了艾乐客,他忧伤的神情仿佛已经焊死在皮肉之上,连眼睛眯起的弧线和嘴角下沉的弧度变化都精确到了只能用微毫作为单位区分。他的目光还是定格在那一块。一个不满十八周岁的少年,怎么会有这么沉重的心事?虞笙默默回忆了下他这十几年的经历,出生在美国唐人街,母亲从事情|色交易,生父不详,八岁时母亲染病离世,他没有家,之后近五年一直辗转于唐人街各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吃的是各家餐馆发馊的糟糠。十三岁那年,被因巡演活动来到唐人街的奥里昂,也就是现在的剧院主人、艾乐客的养父偶遇到。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奥里昂起了怜悯之心,将他带回柏林。艾乐客不想只做一个吃白食的废物,一到柏林,他就开始学着在剧院做一些最基本的打杂活。机灵的人做什么上手都快,没过多久,他就成为了大人口中的“goodkid”。后来一次机缘巧合下,他代替受伤的演员上台演出,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甚至没有一句台词,他散发出的光芒却不逊色于其他任何一名主角。奥里昂发现了他的闪光点,开始重点栽培他,三年前决定收他为养子。艾乐客没让他的父亲失望,他完美地消化了奥里昂派发给他的每一个任务,给每个角色赋予它们独一无二的灵魂。不知不觉中,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是亲密又疏离的父子,是救济者与被救济者,更是伯牙与钟子期。奥里昂年事已高,两年前做了场手术,病治好了,但也落下了后遗症,慢慢的,有不少传言说他会将剧院交到艾乐客手上,在艾乐客成年前,由他的二女儿艾米莉亚暂代理事一职。这就意味着在不远的未来,艾乐客还得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下整个剧院的兴衰存亡。这样看来,好像他的生命里也确实没有那么多值得他开怀一笑的事,或许只有在舞台上演出——还得是没有艾米莉亚在场的演出,才能让他获得短暂的畅快与解脱。虞笙再一次开始怀疑艾米莉亚发起这次委托的真实目的。-"hey,whatareyoulookgat?"耳边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艾乐客一怔,他条件反射地扭过头,对上一张陌生的亚洲面孔,看上去二十多岁,红唇上扬,笑容明媚灿烂。艾乐客确信自己从来没见过她,当下皱起了眉,双手插进帽衫口袋,跳下围栏的同时用英语回了句我不认识你。这话在这种情境下更像在反问:你为什么要来跟我说话?和孟棠形容的一样,这男孩身上长满了脆弱的刺,全都扎在他最敏感的部位。虞笙当作没听到,问他是不是中国人,会不会说中文。艾乐客顿了好几秒,慢吞吞地转过身——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没想撇开这莫名其妙的人独自离开,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正常交流——他很少有和陌生人交流的经历。“你是中国人?”他一字一顿地用中文反问。“是啊。”虞笙说,“看样子你也是。”艾乐客轻声说:“不算完全是。”虞笙没搭腔,重新问了遍:“你刚才在看什么?我经过这地方好几天了,每天都能看见你对着橱窗发呆?橱窗里的衣服就这么好看?你是想买来送人?girlfriend?”三天下来,虞笙总算明白他在看什么了,是橱窗里的红色礼裙,做工看上去精细,价格应该不菲。艾乐客脸色变了变,声音轻若蚊蝇:“没什么。”